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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之的“封箱戏”

2004-05-01 14:07:00 来源:书摘 梁秉 我有话说

何为“封箱戏”呢?

这是旧时梨园行常用的一个词。箱,指演戏时使用的大衣箱,也就是服装箱子;封箱,指不再使用箱子里的服装;封箱戏,指从此再也不演出的某个戏。后来,又有

所延伸演变――也成了指某个演员最后告别舞台演出的那个戏了。

1996年下半年,我们排练了话剧《冰糖葫芦》。由我执笔编剧;陈?出任导演;主要演员有郑榕、吕齐、李婉芬、吕中、杜澎、牛星丽、吴桂苓、宋佳等人。这个戏的创作和演出都是当时北京市文化局副局长张和平亲自抓的。在排练开始之前,张和平提出邀请已经患病的于是之担任艺术指导,为此,我带领他们到是之的家里去,并且很快得到了对方的同意。在回来的路上,张和平又对我提出能不能请于是之再在戏里扮演一个角色,哪怕是戏不多的过场角色,甚至是坐着轮椅露个相儿也好,希望我能继续做做工作。我当时心里实在没有把握,表示只能试试看再说。

那时,是之的老年痴呆病已经开始显露出一些不良症兆,具体的说就是演出时(哪怕是已经演出过几百场的熟戏――《茶馆》)常常在台上忘掉台词。这对一个老演员来说,真是不小的负担,更是很大的困惑和痛苦。早在1992年7月16日,在纪念北京人艺建立40周年的《茶馆》演出当中,是之在第一幕里就出现了这种毛病,他痛苦地认为这种在戏剧生涯中出现的毛病,是在告诫自己从此以后不要再演戏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我一再考虑要不要跟他说和怎么跟他说关于扮演《冰糖葫芦》群众角色的事,确乎是有点儿犯了愁。

如果从1944年夏天在业余剧团,第一次在一个法国翻译剧本《牛大王》中,扮演主角牛大王算起的话,于是之的戏剧生涯也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之久了。有谁会抛弃具有大海一般汹涌吸引力的沉浸在人物创造中之快乐呢?有谁能够会轻而易举地走下这个献出了青春,又献出了终身的艺术“圣坛”呢?大约正是在这种心绪下,是之很爽快地同意了我代表戏组的邀请,答应了在《冰糖葫芦》里客串扮演一个只有两次短暂出场的、只有几句台词的群众角色。

当我把这个信息告诉戏组的人们以后,全体演职员都为之欢呼雀跃,许多老演员为再次能与是之精诚合作而兴奋;不少年轻演员更是以与是之同台献艺为荣耀。同时,我们还为是之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搭档,那就是曾经和他一起主演过《雷雨》、《虎符》和《洋麻将》的老演员朱琳大姐。

是之、朱琳扮演的这一对知识分子老夫妻,是我特意为是之新写上去的角色。具体的说,在一幢居民大楼里,住着两位已经退休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每天早晨都要出来散步,而且几乎每天都要互相提醒不要忘记带上家门的钥匙。这一天,老老生在楼前发现自己的钥匙突然不见了,很着急,并一再埋怨是老伴儿拿错了钥匙;老太太自己根本就没有丢钥匙,自然更没有拿错的问题,坚持认为可能是老先生把钥匙胡乱放在什么地方,给忘记了。经过一番认真的、有趣的争论以后,果然就在老先生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钥匙。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事先和是之商量说:“这段戏的情节比较简单。同时,我只给你写10句左右的台词,而且每句台词都不超过4个字。你觉得如何?”他点头称是,并且充满信心地表示:“只要这次没有问题,咱们还可以接着来!”我也点头赞同,仿佛眼前出现了希望的曙光。老实说,当我看到他像孩子一般兴奋的样子,心里真是有说不出来的快活。

排练很快开始了,为了照顾是之的身体,我们集中先排他和朱琳在第一幕的那场戏。

那天排练场上的气氛是严肃而热烈的,全体演员乃至舞美工作人员都提前到场了,而且非常关心地来看着是之排戏。排练场里挤得满满的,连两旁也站着人。导演陈?显得格外的耐心,她告诉是之不要着急慢慢来,戏不多,很快就会完成排练任务的。朱琳大姐也对是之说:“我已经把咱们两个人的台词都背下来了,万一你忘了我可以提醒,一定会很顺利的。”对此,是之更是笑着点头,表示感激,也表示赞同。首先,他们坐在那里对词的时候一切还好,已经都可以丢掉剧本了;后来,站起来走地位也没有遇到什么问题。排练是愉快的,大厅里常常发出轻微的笑声和议论声。是之好几年没有排戏了,脸上闪现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内心喜悦。

然而,出人预料的是在休息以后,在导演开始进行比较细致的排练时逐渐出现了麻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几句台词是之总是说不出来,特别是“钥匙”两个字更是老卡住壳。只有四五分钟的戏,硬是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也不能完整地串下来。可以看得出,虽然别人(包括同台的演员和导演)都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现,但是是之的脸色渐渐泛红起来显然是有些着急。一下子排练场上变得安静极了,大家都有所担心但又不肯吭声,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等待着情况能有所好转。始料未及的是,这反而使得排练更增加了一些紧张。是之不时皱着眉毛,连连地摇头,样子显得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尴尬:越是着急就越是说不上台词来;越是说不上台词来就越是着急。导演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再次让大家休息一会儿。就在休息的时候,下面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是之突然有些激动,手在发着抖,站在那里用很不连贯的语言,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导演说:“我是有病……不然……这点儿戏早就排完了……你们着急,我更着急……我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起大家……可是没有办法……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导演赶忙解释:“你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千万不要着急,今天排得挺好的,基本上着不多了,再从头儿顺一顺就可以过了嘛。”大家(特别是一些老演员)你一言我一语和颜悦色地劝说着,是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很难看了。刚好,吃午饭的时候快要到了,导演看了一下手表让剧务马上开饭。于是,大家开始嘈杂地用餐,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这件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郑榕和我以及陪同来排戏的于是之夫人李曼宜,把包子和稀饭端到是之的面前,劝他吃点儿饭,先休息休息、放松放松。是之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肯吃饭,也不肯吭声。他的脸色发白,直瞪瞪地眼睛望着楼窗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思绪如云,心潮翻滚……

《冰糖葫芦》演出以后,是之的情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是愈发严重起来。就是那个简单的词汇――“钥匙”也经常需要由朱琳大姐来代说。对此,所有后台的人员都为之关心,也为之操心、为之担心,是之演戏的时候边幕旁总是站满了人。有一次,是之又说不出来“钥匙”了,朱琳大姐马上接过来说:“你是不是找不着钥匙了?”是之马上点头,而且竟然嘴里冒出来一个“当然”的台词,于是后台人人都兴高采烈起来,当作佳话奔走相告。然而,就是这样,为了再目睹一次是之的舞台风采,无论是在北京,在上海、在天津,很多久违的观众还是纷纷慕名而来,而且反应之宽容、之体贴、之强烈、之厚爱,都是我们事先无法想像到的,也是令人深深感动的。在上海演出的日子里,只要是之一出场,观众席里立即就响起热烈的、持久的掌声,接下来人们会安安静静地看戏,有时还要悄悄地议论着什么,最后到了谢幕的时候,不少的观众会从四面八方跑到舞台前面来把台口紧紧围着,一面鼓着掌,一面喊着什么,非要把是之看个够不可。

是之演出《冰糖葫芦》有20多场,每场演出结束时都要给许许多多的观众签名留念,或者是合影留念,或者是接受献花,着实热闹了一番。然而,这时他签名已经开始出现了一再提笔忘字的非常反常的状态。在这以后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的写字台旁,或看书,或写字,或沉思,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由于记忆力的衰退和语言障碍的增多,与别人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了。记得,一个上午我去看他,我们两个人坐在书房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对无言。最后,他竟然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对此我是完全懂得的,连连点着头。他吃力地连比划带说着:“……年纪大了……感情脆弱……遇见什么……都想哭……”边说边用手背擦去已经溢出来的泪水。然而,我们谁的心里都明白,是之已经无奈地离自己的好梦越来越远了,以至到了无望的程度。每每见到这种欲想不能、欲语不能的悲凉情景,我便会想起苏轼苦苦怀念妻子的那首著名词作《江城子》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依依难舍的是人,是之依依难舍的是戏,此其间的深情厚意是完全相通的,也是完全相同的。我想,一个人在灵魂撕裂般的煎熬之中,在漫漫暗夜一心向往天明之中,痛苦作为一种生命的体验,也许是可以提升为一种难得可贵的,又不可言喻的高尚情怀吧。

(摘自《中华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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