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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鸟

2004-06-01 16:30:00 来源:书摘 胡廷武 我有话说

在所有动物的声音中,我最喜欢听的是鸟鸣。我自然没有也不可能见过所有的动物,但是一个从亚热带的中国南部的大山里走出来的人,见过的动物总也不算少吧,我在所听过的动物声音中作

比较,的确没有一种动物的叫声,可以同鸟鸣相提并论。就比如说猫吧,它们蜷在主人怀里,不管主人在做什么,在做善举还是在犯罪,总是轻声地称赞:妙,妙!虽然显出万般温柔,可我却觉得多少有点虚伪。有时它们离开主人跑上房顶,声音就不那么温柔了,叫的还是那妙,妙!这回却是在赞美它们的情人,而且因为太浮躁,太迫不及待,已经变得怪声怪调。鸡呢,虽然母鸡的一声咯,可以表达出犹如我们文章中的逗号,句号,问号,惊叹号之类的复杂的语气,堪称一绝,但音色不好,而且横竖只是一声咯也显得单调;公鸡的啼鸣是很伟大的,声音也很高亢,但我不得不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它那声音有点像太监在喊。狗呢,狗的叫声总是恶狠狠的,谈不上丝毫的美感;狗是最忠诚的动物,这一点它的排行应在人类之上,可它的可贵在品格,不在声音。猪呢,猪的声音令人厌恶,它们的哼哼,只能表达两种情绪,即饥饿时的烦恼和吃饱以后的满足。马呢,马平时的叫声像一个人在高声大笑,这种张狂有点令人不愉快;惟一使我感动的是它的悲鸣,那是用整个的生命和情感仰天长啸,但我们不能老期望听到它的哀嘶,因为欣赏痛苦哪怕是动物的痛苦都未免不高尚。至于豺狼虎豹之属,它们的叫声多半旨在制造威严,不会有人在毛骨悚然之际来欣赏令他们恐怖的咆哮。

鸟的叫声可就不同了,首先它是最优美动听的,除了鸟类之外,没有一种动物的叫声会这么清脆悦耳,这么透明纯净,乐器中的竹笛或是黑管的音色勉强可以和它相近,但那正是人类崇拜和模仿鸟鸣的证据。鸟声既然可以作为音乐来欣赏,那么它也就同音乐一样,可以影响人的精神和情绪,激发人的幻想。鸟鸣山更幽这句诗,说明鸟的叫声可以制造清静的氛围。我们得承认,凡是人这种动物聚居或活动的场所,到底少不了俗气、铜臭气、杀气,不复有清静可言的,而大凡鸟类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啼鸣的地方,总是远离尘世、人迹罕至之所在,所以,听鸟儿们的鸣叫,会有一种超凡脱俗之感,无忧无虑之感。近世心理医生用音乐来为某些病人治病,其原理也就在于:人的心理上的毛病,都是因为参与了人的活动而产生的,所以人的心理疾病,不论是狂躁,忧郁,偏执,狭隘,疑虑还是惧怕迫害,都可以称为人间病。医生所以开具音乐这剂药方,其意图无非是让人的精神或说灵魂进入音乐的境界,从而忘却人间的烦扰。有医生让病人到深山修养,更有医生介绍病人听天籁之声,我想都是一样的道理。目前市场上有名为《自然之声》的磁带出售,盒子上说明有助于修身养性,平衡心态,也就是有助于治疗心理疾病的意思。这磁带我听过,其中有风声、雨声、泉水声等等而最主要令人百听不厌的,是鸟的叫声。音乐和天籁能治疗人的心理疾病的说法,恐怕是有点夸大了它们的作用,但能调适人的心理,因而可以作为治病的辅助手段,则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

目前世界上的鸟有九千多种。最大的鸟是驼鸟,可以高达到两点五米,比现在活着的最高的人还要高,当今最高的人是一位篮球运动员,身高二点四五米;驼鸟的重量可达一百二十五公斤。最小的鸟是蜂鸟,连上尾巴身长不超过六点三厘米,也就是拇指那么大,而重量不足三克,大概同一粒蚕豆相若。每种鸟都有自己的声音,鸟类的叫声之丰富,不亚于人类语言的多种多样。当然同人类的语言相比,鸟类的叫声大多只是一个简短的词组,甚至只是一个章节,但也有的可以说出一个短句,甚至可以朗诵上千行曲折回荡的抒情诗。在某些特殊的时候,鸟的叫声不仅会给艺术家,而且也会给普通人以深刻的启示,这种启示的奥妙莫测、不可捉摸,犹如上帝的话语。布谷鸟也就是杜鹃提醒人们播谷,是大家所熟悉的了。在我们家乡有一种鸟叫的是“老倌好过”,也很奇特,似乎是在指出一种情景,即小镇民风淳厚,尊敬老人,所以一般老年人在度过了辛苦劳作的青壮年之后,日子是比较好过的,他们的这种休闲幸福的生活,我在一篇名为《晒太阳》的文章里作过描述。但这种鸟儿暗示人们盼望老年,似乎多少有点消极。

我小的时候见父亲养过鸟儿,有时是一只八哥,有时是一只绿豆雀,而多数是养画眉鸟。那时候,出我家的后门,下一个小坡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棵很大的黄桷树,又有一棵同样很大的核桃树,百十只鸟儿终日在繁枝密叶间歌语喧阗。我爱同小朋友们一起,在林子里听鸟叫,我们有时躺在铺着厚厚的树叶的林间地上,仰望着高远的蓝天白云,一听就是半天,那是我们听得到的最好的音乐。相比之下,父亲的那只鸟儿的独唱,显得落寞而且似乎多余,因此叫去侍候它时,我就不大尽心。

1980年,我加到故乡滇南一小镇省亲。

小镇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惟一的一个中山公园也已凋敝,每天晚饭后,我就同我的两个童年时代的朋友老憨和铜匠,到城边的公路上散步。公路两边,有高大的林木。晚风徐徐,归鸟间关,满地是夕阳的碎金,讲不完的轶事,听不完的笑话,既轻松又快乐。他们要带我去老熊箐听鸟叫,说有车,当天就可以来回。

他们带我去的地方,是一片山间平地,整个平地上长满了竹子,若一望无际的摇荡着的碧水。我们在竹林深处找到了一片空地,一大半全是草地,边上有一股泉水流过。我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这时太阳已升上竹梢,是十点钟左右,林子里恐怕有上千只鸟儿在啁啾争鸣。有的像嘹亮的短笛,像悠扬而音色多变的黑管,像圆号,像萨克斯,还有的像巴松也就是俗称大管的那种,这种乐器的外形同遍布云南的竹筒水烟袋几乎一个模样,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乐器,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在野外演出的交响乐团;这其中有高音、低音、促音、花音,有上下滑音、颤音,还有像滇南姑娘说话一样的咏叹调,各种各样的旋律和音色,组成上百个声部;从这些鸟声中还可以听出丰富的感情色彩:庄重、缓慢、悠扬、急促、坚硬、柔和、活泼、轻微、响亮、平静、热情……这一切,与风声、林涛声、和竹林深处叮咚的泉水声,组成一曲美妙无比的轻音乐,不过我不相信人类可能演奏出那么自然、清新和毫无功利之心的乐曲。

这算不上什么奇遇,一般人走进树林里或其他鸟类集中的地方,都可以听到这样的演奏。那天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在所有的鸟叫得正欢的时候,忽然在这个背景之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嘹亮的声音,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同样非常嘹亮的声音,正像交响乐中突然出现的高亢的、盖过一切的短笛声那样。铜匠说这是画眉鸟来了,而且他十分肯定地说,是两只雄的,它们是在为同一只雌画眉歌唱,所以一共有三只画眉鸟,可是我看着许多鸟儿或高翔,或浅飞,或在竹梢上跳动,却分不清哪只是画眉鸟。开初,这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同其他鸟叫的声音交混在一起,但是过了一阵,其他鸟叫的声音逐渐稀落下来,最后就只剩下两只画眉鸟在唱了。这样我终于见到那两只鸟儿了,它们站在邻近的两枝竹梢上,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黄色的。

一场鸟类歌星对抗赛就这样开始了。两只画眉鸟有时是同时唱一个旋律,不消说这是齐唱;有时虽然也是齐声唱,但旋律不同,这应该叫二重唱;有时是一只唱完一两句另一只再唱一两句,这自然是对唱了。它们的唱法,完全符合人类音乐理论的规范。最妙的是,在歌唱休止的几个拍子的间隙中,它们还会在竹杆上很有风度地迈上几步,那是在向它们的女友卖弄风雅。我们知道绝大多数的鸟儿,它们只会用一种声音鸣叫,正像一般人只会用一种语言讲话一样;而有的鸟儿却巧舌如簧,可以用多种声音鸣叫,这也正像有的人可以讲多种语言,有的艺术家可以客串多种音色一样。在这一点上,画眉鸟是鸟类中的佼佼者,它们几乎可以模仿所有的鸟叫,而它们自己的叫声则更是千变万化。这两只鸟为了荣誉、为了一件战利品――一只雌画眉,使出浑身解数,不知疲倦地歌唱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后,那只黑画眉的声音依然那么清脆,那么明亮,那么水润,那么灵巧多变。而那只黄画眉的音色却渐渐嘶哑,不时发出一二声短促的雌音,最终它居然从竹梢上一头栽下来,摔在了我们对面的草丛中。铜匠说:“它自杀了!”我大吃一惊,一败之辱,竟至于如此吗?在我想着的瞬间,一只黄鸟冲天而起,这就是两只画眉为之泣血而讴的雌画眉,接着那只战胜的黑画眉尾追而去,它们迅速变成两个小黑点儿,消失在天外。

画眉鸟是亚热带山区的一种留鸟。它们不像鹰甚至乌鸦那样把宽敞的寓所安排在很高的树丫上,它们的小巢往往藏在细枝密叶的灌木丛中。画眉属于安土重迁的鸟,它们几乎终身只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生活和歌唱,不轻易搬迁,也不会飞到很远的地方去活动或者哪怕去看一看,我想这个习性一定影响了它们的眼界和心胸。它们很少集群活动,连觅食也是独个儿去独个儿回,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同自己的伴侣比翼齐飞。而一旦遇上雄性的第三者,一场决斗就开始了,据说也有文斗和武斗两种方式,文的就是唱;武的则是动之以爪喙,必要斗得羽毛乱飞,满身血迹,分了胜负才肯罢休。败的固然是悲剧,但胜的也并不幸福,它们在交配以后,筑起一个简陋的小窝生儿育女,而子女一朝可以独立生活,它们的婚姻关系也就自然解除,劳燕分飞。它们伉俪间的恩爱时光,大约就是两个来月的样子。

养画眉鸟是一些人的爱好和乐事,但也是一件苦事。别的不说,光它的饮食你就受不了。它们平时吃的比人还讲究,是把牛肉、鸡肉、猪肝,最好还有鲫鱼、鳝鱼切成薄片,烘干,碾成粉,然后同玉米面、黄豆面拌和而成的一种特殊的饲料;而且还要细心而又耐心地把拌好的饲料搓成黄豆大小的颗粒,这个活计过去全是手工操作,现在已有机制的出售。另外在它的饲料中,要注意不可缺少蛋白质、维生素、钙等等营养成分,还得要经常去为它们捕捉活的蛆虫,给它们尝鲜。不仅如此,你还得几乎每天都要带它们出去溜达,不时地、小心翼翼地伺候它洗澡。画眉真是鸟中的贵族。但是说老实话,我不大爱听笼养画眉的叫唤,虽然它们的声音,经过训练,音色和曲调都比较地规范,但总觉得有一种讨好和媚俗的意味。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有一首《画眉诗》写道:“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他也听出了这种意味。看来这位大文豪不仅善于鉴赏文学,也善于鉴赏鸟音。

在画眉鸟的战事结束以后,所有的鸟儿又开始以各种各样的声音鸣叫起来,轻音乐又优美地演奏下去。我们走过去,想在草丛中找到黄画眉的尸体,可是百寻不见,也许它已经悄悄飞走了。从科学的角度说,画眉唱着唱着死过去并不是自杀,而是一种病,养鸟人叫做混性(或许应该写作昏心),有经验说,画眉混性的瞬间,要是有冷水向它泼去,也有活过来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性大概只占百分之一。那么这样说来这只画眉是幸运的,可能它摔下来的地方恰好有一汪水吧。

(摘自《九听》,本刊有删节。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定价:19.80元。社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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