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照目前的情况下去，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动植物种类将会在21世纪的后半期消失。
“十八个人死了。”
“二十八个人。”
“三十二个了。
1999年7月末，我十一岁的儿子每天都这样报告。我当时正准备动身，前往密苏里州圣路易市所举行的第十六届国际植物学研讨会。有两周的时间，中西部受热浪侵袭，使两百七十一人丧生。儿子只计算圣路易的死亡人数。
热衰竭会导致疲劳、晕炫、恶心、头痛、腹部绞痛。皮肤会变得苍白、湿黏，呼吸变浅，脉搏加快。湿度高时，身体经由出汗，将水分蒸发以冷却的效率会变差，黏湿多汗的皮肤转为又热又干。最后，热衰竭转为热中暑，脑停止运作，回天乏术了。
那年7月，在密苏里的圣路易，老者、幼童和病患正因热中暑而面临死亡。志工把专为沼泽气候设计的冰桶和冷气机带往城中较贫穷的地区。但有些人拒绝接受帮助，把窗帘拉起，门锁上，有的则是有冷气却不开，要不就是根本没看到志工。有个女人每两个小时就爬起来一次，用海绵沾冷水，为祖母擦澡。天亮前，女人从床上爬起，走到沙发一看，祖母已经死了。
研讨会在圣路易市中心一座大型会议中心举行。来自一百个国家的四千位科学家聚在一起讨论植物，他们在两百多场专题讨论里发表了一千五百篇研究论文。开会的房间很冷，我得穿件薄毛衣。会议每六年举行一次，但1999年后就很少在美国举行。这会议是一大盛事，是植物学者的朝圣之旅。
今年，会议成了一首挽歌。
大会主席一开场就预言，如果照目前的情况下去，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动植物种类将会在21世纪的后半期消失。自然情况下的绝种率是每年每百万个物种中，会有一个物种绝种。现在绝种的速率则是这个的一千倍，而且将上升到一万倍。
到目前为止，地球已经历了六次重大的大灭绝，第一次是五亿年前的寒武纪灭绝。公元2050年，我儿子就六十三岁了，他将会目睹第七次大灭绝的开始。
也有人认为，我正目睹着它的开端，而我儿子将看到它的结束。
第六次大灭绝在六千五百万年前发生，恐龙就是在当时消失的，超过三分之二陆地上的动植物也是，消失的原因仍有些神秘。
第七次大灭绝就不会有什么神秘的了，我们的孩子将能清楚说出它是如何发生的。
主要的损失会是热带雨林。我们正以如此急剧的速度失去这个生态系统，可以预见五十年内，剩下的雨林将只有现在的百分之五。我曾一再地听人说(而且往往言之凿凿)，每天每一分钟有多少多少平方米的雨林被砍下了，我每次呼吸、每次心跳时消失的雨林面积又是多少。
我似乎老记不起来那些数字。
大会主席提出了一个计划以延缓目前的绝种率，包括七项工作重点。计划需要钱、推行组织，还有相关研究，无一不合理可行。研讨会进行间，会有更多计划提出，全都需要钱、组织，还有研究。禁烟室里，会议桌四周，男男女女共谋拯救世界的计划。精英人士正在私下协议。
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我坐在会议厅里，聆听一位女士指出我们如何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论点一针见血。人类已把地球百分之五十的陆地变了样。我们已经把环境中的氮增加了一倍，也让空气中会造成温室效应的气体增加。科学家不再争论全球暖化的真实性，每年高温都刷新记录，每年夏天都有一波致命的热浪。
海洋面临了危机。岸边的水域已出现大约五十个死亡带(无氧或含氧量很少的地区)，其中最大的出现在西半球的墨西哥湾，是密西西比河冲刷下的氮和磷造成的。海岸线正在侵蚀。有毒藻花的数量不断增加，超过百分之六十的珊瑚礁遭到威胁，而它们维系了四分之一海洋野生生物的生存。大部分的伤害都是看不见的，也不受重视。商业拖网渔船把海底给刮得一干二净。
让大海的归于大海是什么意思?
那年7月，报纸说世界人口数刚刚达到了六十亿。不到四十年前，数量还只有这个数量的一半。五十年内，我们会是这个数量的两倍。我是六十亿人口之一，我儿子将会是一百二十亿人口的其中一个。很明显，我们已经超额了。
事情到此变得棘手。看看我十一岁的儿子，他是个令人激赏的孩子，就算到六十三岁时仍会令人激赏。尽管我们人数过多，没有人的价值会因此比其他人少些。
在会议厅里另一个房间，一位男士谈到外来物种的入侵。随着植物、动物和真菌的散播，疾病和混乱被带到了世界各地。我们之所以会渐渐失去原有物种，外来物种的入侵要负很大的责任。人类也是共谋，蛇借由飞机来到原本无蛇的岛上，病毒蹦上行李跟着登陆。有时，我们还会特意引进外国品种。
岛屿特别容易遭殃。夏威夷是“世界绝种首都”，美国濒临绝种的植物，夏威夷就囊括了三分之一，当地二分之一的野生鸟类也已不复存在。而虚拟岛屿(被人类的开发包围起来的小型野地)的出现，反映我们正在分割原有栖息地，更是个严重的问题。我们正到处制造岛屿。
科学家谈到四处蔓生的物种，像是人类，还谈到未来地球将充满杂草。夏威夷的唐纳雀将消失，麻雀会留下来。睡莲将消失，蒲公英会存活。
有没有问题?
关于外来种的入侵有什么问题吗?
全球暖化呢?
绝种?
记者站起来向科学家提问：“以你所知、以你所告诉我们的，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观众静待着。大家盯着科学家的脸看。我们看着他眨了下眼睛，嘴角动了动。看着他望向地面，又再度抬起头来。回答“是的”的时机已过。
“这个问题并不公平。”他说。
我们才知道，原来“你觉得还有希望吗?”是个不公平的问题。
我们知道的开花植物超过二十五万种，还有很多我们没发现的。我们认为百分之二十五的绿色植物会在未来五十年内灭亡。研究者估计，每周都有一种植物在某处消失。在美国，每三种植物就有一个有绝种的危险。许多绝种的情形应该都是可以预防的。
但我们不抱太大希望。
我们评估花将遭逢的命运时，可能低估了传粉者受到的连带冲击，它们在世界各地的数量也在减少。一个物种绝种了，对别的物种了会造成伤害，并引起生态链上的连锁反应，这可能代表一大群动物也就将此消失了。雄性舌蜜蜂会拜访数种兰花，以取得交配用的香水。雌性舌蜜蜂的搜索线很长，能为散落森林各处、生长繁茂的木本植物传粉。这些植物受到砍伐、放牧和开发的威胁，蜜蜂也同样受到威胁。一个物种的繁盛跟另一个物种的繁盛有连带关系。
我们不是因为杀死了最后一只旅鸽［旅鸽是一种野生鸽子，原产于北美洲，但已于20世纪初绝种。它们常会大批成群结队觅食，蔚为奇观。其绝种原因不详，但推测跟疾病、栖息地遭破坏和人类大肆捕杀有关。―译注］，才把整个族群杀光的。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杀了太多旅鸽，造成族群解体，不能正常运作。事实摆在眼前，那是它们惟一的生存模式。
大部分的物种都比旅鸽有弹性(只能说但愿如此了)。
研讨会召开期间，我每天都阅读有关热浪的报道。芝加哥有个十四岁男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祸不单行的是，能源公司已切断他妈妈公寓的电力供应，因为她没缴电费。这可能是她和房东、还有电力公司之间的一个误会，毕竟她才搬来不久。报道指称，电力公司说他们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因为当他们切断电的供应、温度上升后，在热浪的威力下，母亲再也没办法让生病的男孩凉快起来了。
我能想像那女人冲出公寓试图求援，愤怒而不可置信地大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
男孩在她离开时死了。
我看不到那位母亲的脸。但我看得到那男孩躺在床上，等待着，皮肤发烫。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病得太重，管不了太多了，但他就是知道。
(摘自《花朵的秘密生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定价：18.00元。社址：桂林市育才路15号，邮编：5410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