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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将死之人的时刻

2004-07-01 13:59:00 来源:书摘 毛志成 我有话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印着黑框的信封上,或是从什么单位的橱窗里,看到“讣告”二字的事多了起来。而且从死者的年龄来看,固然有“已近天年”的高龄者,但也有被人称作“英年早逝

”的青年人,中年人,或刚刚傍了老年边儿的人。

一般地说,为已经死了的人感到痛苦毕竟是短暂的,容易化解。真正使人难过的事是走访、问候、抚慰未死而将死者,或已经感觉到或获悉了其死只是几个月的事,乃至几天的事。在这种时候,基于与该人确有友谊或其它原因,必须去坐在他(她)的病床前,说上一套硬挤出的“劝言”,心里的滋味总是不美的。与祝贺某些人结婚、生子、生日、获奖、乔迁相比,毕竟不是一种心境。

坐在将死者的身边,观察、感受他(她)死前的状态、心理,有时真像读一本写得最真实也最深奥的书。但也不尽然,有的“书”很浅,很假,连死都无大深意。

例如有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我与她并无深谊,得知她已患绝症、大限将至,出于礼貌和必须有的善意也只好去探望她。她也曾忝列“知识分子”之林,但在实际上只是背诵了一点又浅又死的“专业知识”,余下的生活风貌与小市民无异。坐在她那已经枯瘦、病容十足的模样面前,我自然要说些使她乐观、使她感到温暖的话,当然也恭维了她某些显然被我夸大了的“人格优点”。大约她稍稍有了一点好心情,话也说得多些。不知怎么一来,她说“顺”了嘴,又像平日一样,说起了别人的坏话,大揭了别人的隐私,而且都出于十足的恶意。最后我不得不拦下她,有些厌意地说:“别唠叨人家的琐碎事了!你都病成这样,还有心思关注别人的事么?想想你自己的病情吧!你这一辈子也没有过什么像样的福气,活得坎坎坷坷,何苦还对别人的无聊事感兴趣!”

这时,她才清醒了,才预感到自己活不久了,难以抑制地呜咽着说:“我真傻……我都病成这样了……还说别人的事干什么?……我的病万一能好,我发誓:再不揭任何人的短处了……”

当然,已经晚了,很晚了。

另外的情况就不同了:

我有一友,是君子兼才子,然而人善命苦。他是个很理智的人,知道了他的详细病情:死是随时可能的事。我到医院去看望他时,他抢先将他的病情告诉了我。我想宽慰他,说些善意的假话,但我实在说不出,因为他不但是我的挚友,而且恶运难挽。强开玩笑,说客气的虚话,绝不是朋友所为。但怎么办?该说些什么样的话?

“不要难过,”他反倒劝慰我了,“人在尘世中生活,想超脱也难,近于不可能。人之将死,还不能回归超脱,这可真是以糊涂始、以糊涂终,生与死都是这样那样的活动尸体……”

他苦涩但清澈地笑了。

他继续说下去:“现在,你最难。这是因为:你不安慰我,于情不忍;你安慰我,一切话都自知是假话。我看,还不如我做主要发言人吧……”

面对生死之事,也许最宝贵的话是智者之言。他为了节省气力,尽量把话说得低调、徐缓。我只能听他说下去。

“人本身就是个偶然事物。”他强作微笑地感叹着说,“一个人的出生,本身就是无序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做夫妻、做父母,都是偶然。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由于任何原因,都可能不相识,都可能和另外的男人、女人做夫妻。生下来的孩子,可以是这个孩子本身,也可以是另外一个孩子。比方说,这对夫妻由于长期两地分居,或由于后来才规定的“只生一个好”,以及人工流产,都可以少生许多孩子。仅仅生下来的一个孩子,可以是甲也可以是乙。这想一想,就会明白:连人本身的出生、存活,都带有太大太大的偶然性。再往深一想,一个人再长寿,也不过能活几十年、至多百年。百年以后呢,历史还会延续千年、万年。一个人本身的几十年,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人类历史上,曾有上百亿、上千亿的人生生死死。联想到我自己,生与死都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只要活得很模式、很雷同,活过一次跟重复百次都没有任何区别。关键是我活过的那一次或那一种方式,其中至少有一次、有一种曾经很有质量,至少我自认为有质量,便不该有什么憾意……”

他能在这样的时刻有此心境,有此感悟,我的心也轻松了。将死的人本身都如此通达、我对他的任何劝慰都无意义,也都多余。

智者的死,尤其是一本深奥的书,精彩的书。

我尊敬智者的死,尤其尊敬善者的死。

一个三旬多的女性,被医院误诊为绝症,暗示她活不太久。一时间,她处于精神崩溃状态,哭天抹泪。丈夫劝,亲友劝,连10岁的女儿劝,都无明显效果。这时,来自乡下的八旬外祖母来了。当年她很小的时候,是被外祖母带大的。这是个既慈爱又刚强的老人,来到她身边后不仅给了她慈爱,也给了她力量。给她讲了很多“世上没有不能治好的病”的道理,并举了许多带着大病活到高龄的例子(有些是她虚构的),并很坚信地说:“听我的话没错!只要放宽心,加上我对你的调理,病肯定能治好!”此后,外祖母陪她一起睡,负责她的服药,一起陪她溜弯儿,这都给了她很大的生活动力。外祖母闲下来,便依据当年的习惯做些针线活,例如为外孙女、外孙女婿、外重孙做些自制之物,如内衣、内裤、护膝、鞋垫、兜肚、书包之类,并教给他们一些农家饭菜的做法。许多话,都含有“嘱托后事”的意思。外祖母来时,还还来一些她自己需要用的药物,并抽时服用。当外孙女问外祖母有什么病、为什么时时吃药时,外祖国只是漫不经心地说:“年纪大了,虽没什么病,吃一点药总会有好处。”

两个月后,当这女士复诊时,当初曾经粗心的大夫今天为患者做认真检查时,高低还是很有歉意地承认了他当初的误诊,患者所患的只是并无任何“绝症”意味的普通病。女士喜出望外,精神状态也顿时好了起来。

谁想到,这女士的舅父、姨母来看望他们的母亲,即这位女士的外祖母时,这位女士才得知:真正患了绝症因之也活不太久的人,恰恰是这位老人。而且,这位老人和她的儿女早就知道了病情。当初她来到城里的外孙女家,本意是希望外孙女代她找一找好医院、好大夫。但得知外孙女“患了绝症”的消息时,她便隐去了也忘记了自己的病,一心一意地关爱着外孙女。老人回乡下了,半年前她病危时,外孙女一家人都去看了。老人弥留之际,吃力地摸着一切晚辈的手,努力微笑着,这微笑一直留到她闭上眼睛。

人之将死,那时的模样有时真像一本很有阅读价值的书。

多年来,我见到过各式各样的临终弥留者。这其中,有平常人也有名人;有草芥之民也有显赫之官;有英年早逝者也有寿终正寝者。当然,有正面形象也有反面形象。对他们临终前的模样,我并非都崇敬。不过,生前无论是做过恶事还是做过善事的人,只要在死前有一点感悟,如:作恶者有一点忏悔,争名逐利者有一点自嘲,或是确有功绩者有一点淡然之意,做过善事者始终有不宣之意,我都将他们的临终形象永刻在美好的回忆中。

至于对另外的人呢,我的心情往往很复杂,很难用一篇文章说尽。

  (摘自《尚未嚼烂的文化碎屑》,北岳文艺出版社2003年9月版,定价:20.00元。社址:太原市并州南路199号,邮编:03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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