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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着扁担去采访

2004-08-01 15:36:00 来源:书摘 李江树  我有话说

因为用挑着摄影器材去采访,我在公社院里被晾了一个多小时。

我刚干新闻工作时还是个毛头小伙。

开初干这行,对我来说是最大的问题还不在于如何写,而是

如何采访。更准确点说是以何面目采访。我这人一向崇尚朴素。头回单独出发完成任务,是去皖南某个穷县。我寻思,上这种地方当然应该朴素。稿子要得急,我穿一身洗得干净的旧蓝斜纹布制服,荷着器材包用最快速度赶到县上。县委办公室主任打量着我说,你要去的那个村离县城四十里,我们的车太忙,不能送你。我说不用不用,你告我怎么走就成。他推开窗,给我指了指城关西边那条路。这时有人叫他去开会,我说不打搅了不打搅了就退出来。我讲这话完全是出于真心,甭给人家找麻烦,我年轻,四十里路算什么。

从县委出来,我到生产资料门市部买了一条青竹扁担――那时给我配的照相机俗称“两只眼”,大且笨;闪光灯也是旧式的,硫酸蓄电池箱子死沉。不挑上走四十里路够呛。我在小铺划打下去一盘油泼面,喝下半碗面汤就上路了。扁担前头钩上器材箱,后面坠着一包生活用品。半上干启程,下午三点多,公社的小院已然在望。我放下挑儿擦了把汗――并不觉得怎样,插队时半天往地里送三十几担粪比这累多了。

我在公社的院门口放下担子,这时,正有一精瘦的汉子出来。

“请问公社刘书记在哪屋?”

他都走过来了,又回过头来:“我就是。你是――?”

“我是北京《××××》杂志的记者。”

他的目光固定在我手中的扁担上。

“小赵,”他向院里喊。

出来一姑娘。

“这位是北京来的,快帮助把东西拎进去。”

办公室里,他仔细地观瞧着我递上去的记者证和介绍信,老半天不抬头。我蓦地有点紧张――信是我临时用圆珠笔填的,莫非不合规范?过去都用钢笔,可记不起是谁跟我说的,现在可以用圆珠笔。

他终于抬头,可眼睛却巴巴地盯着我手中的扁担。我有些发毛,忙把扁担靠在墙上。我知道他对我有怀疑。真作假时真亦假,我有点慌,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像假的。我镇静了一下,把烫有“采访笔记”四个金字的小本往前推了推。我刚欲讲我的采访意图,他却出去了。

十分钟后,那姑娘给我端来一缸开水。临出去时装做不经意的样子扫了一眼靠墙的扁担。

一小时后仍是我一人。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使我的脑袋涨大。我站,门开了,是刘书记。他一反刚才的冰冷,满脸都是笑模样。

“哎呀刚才叫你久等,有……有个泼皮在街口闹事。”

“我想去石角寨采访。”我冷冷地。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今晚住一罕,明早找个手扶拖拉机送你进山――县里怎么也不派个车送你。北京来的,太辛苦了。”

“刘书记,石角寨离公社才三里,你派个人引上我,我现在就走。”

“你这么多东西。”

“我有扁担!”

事后我从县团委一个干事那儿知道,那天晾了我一个多小时,毛病盖出于这根青竹扁担。解放这么多年,不要说中央,便是省地级报刊,也从没有过记者挑担下老的。刘书记怀疑是冒版,给县委挂了电话。县里也忽然猛省:果然可疑。立刻打电话到北京,问编辑部有无此人。

这事对我的“朴素观”是个打击。我起先笑刘书记蠢:一个骗子有什么必要出一身臭汗,挑着担走四十里山路,到穷得只剩下石头的石角寨冒充记者?继而我又觉得中国某些大小官僚们是不是有种奴种?――非得摆谱作态,要不然就得落到我这一个下场。

数年在外闯荡,我的服装、举止仍不像大众眼中的记者。我不想让我自己的本性被拘囿。我鄙视精美的“外包装们”。我从心底里身体里向他们发着冷笑。有几年我总跑大兴安岭。那儿条件差,个把月下来,人造得就不成样子。回来时,我扛着又大又破的包挤出站口,来接我的女友说,不认识的会以为你是进京的民工。到家放下包,我兴奋地给她讲老林子里的新鲜事,还拿出与被采访者的合影给她瞧。她老半天才迸出一句:这两排人中,模样最土的就是你。我说这就对了,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讨厌以假象示人,那种委琐情感的遮饰,夸张的笑,做作的叹息,以及过渡性的轻和手指在茶几上的刻意点动,使我对每一位陌生的同行怀着戒心。有回在赣南,我与一地区报记者搞同一题目又同宿一室。那七八天让我很领教了他的头三板斧。每回见基层的大小领导,我都把他推到前头。充分满足他的虚荣心,这也合了我懒得应酬的心性。见面时的开场白他说得如背书般流畅,在差不太多的内容中又透着他的随机应变。晚上无事闲聊,他有好几次用加重点号的语气点明自己“写点旧体诗”。一日,天燠热,我俩倚在竹躺椅上。院西头有株老榆树,归巢的鸟在枝梢跳跃,不等丫杈停止摇摆,便又蓦地弹起,扑棱着翅膀在半空掉转尾巴。他忽然有了兴致“面对这景,咱每人来一句。”

“随你。”我懒懒地。

他的眉品成一道“川”字。工夫不大他有了:“拣尽枝头不肯栖。”

我心说你玩文的我就跟你玩恶的:“树上的鸟儿叫喳喳。”我回。

他稍一愣,又说:“借一句唐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我没打奔儿接下去:“哪见什么杜鹃,不过是母麻雀占了上枝公麻雀占了下枝公麻雀不干。”

“乱说了,乱说了。”他宽容地摆着头笑着。

我与他一同下了几次乡。他的――许多新闻痞子们的路数我太清楚了,每回都是照方抓药:在县里要上小车。到点上先听汇报,再下地转一圈,问上几句。有时还拍拍采访对象的肩膀或把对方的手暖在自己的手里。当然啦,若是女青年就不暖手。午饭由乡长或书记陪。酒少不得要吃上几杯。小车当天去当天返,时鲜瓜果地方土特产在下面转的当儿就给预备好了(司机也有份)。

头三板斧为记者们砍出了一条路,新闻界有一大批凭着三分本事钱分胆儿在外面混事的人。其实,作为记者,采访面那么大,不可能对每行都有学问。这也无妨,只要虚心便是。可有些人不懂装懂。谈到革个问题,专家们笑了,他也跟着咧嘴作会心状。此时你冷眼观瞧,强牵出来的笑掩饰不住一脸的茫然。不过有时也真得佩服他们对临界状态的把握。他们在场面上摆谈着第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这引起了听者的兴味,正候着他推出触及本质的第三层意思呢,他们却戛然而止――不是外头有他电话,就是他与某人约会的时候快到了。别人听了他前面的话,以为他有一桶水,方能倒出这一杯水。殊不知他只有这一杯水;这杯水被他稳稳地端在手里,倒得滴水不漏。

一天,电话另一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呼叫:“江树吗?!”声音热烈、激动,对方明显是在强调:“我的心在颤抖!”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刚干新闻时结识的朋友蔡伟。

我们在一个酒店的前厅里落座。数年没见,他发福了,腮上的肉都哮噜着。几分钟里我就觉出来了,过去那个带白边眼镜,穿卡几布建设服,总有些忧谗畏讥的蔡伟早已消隐。应他的要求,我陪他在北京的街巷里瞎转,又用晚上的时间拜望了几位共同的老熟人。他要搞一俱以关小姐的专题,我们同去几家饭店、合资企业采访。几天下来,我觉得他还比较本色。我曾在工厂电镀车间干过三年。那会儿整天跟酸打交道,休息日换衣洗澡也去不掉一身的酸味。我师傅说,洗也没用,到肉里去了。蔡伟也如是,肉里都是那劲头。出发采访,他或穿宽松茄克、古利兰牛仔裤,或穿一身阿迪达斯运动服。在场面上他特活跃:发放名片,录音拍照,挥洒自如。他是北方人,现在广东话闽南也能对付个大概。“听旅游局张处长说,你就要成为赵总的传人啦。”――某先生即将被提拔为饭店总经理,他不说“接班人”而说“传人”。开始我不习惯,后来他嘴里不断迸出港台腔:“人民”说“民众”,“信息”说资讯”,“形势”说“情势“,“独联体”说“国协”,“重新上台”说“复出”。那几天我们整天跑,某企业部门经理说,干我们这行太辛苦。他摊摊手,用广东庆说:“?食艰难,没的啦。”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模样,我竟忍不住笑出来。年轻的时候见到姑娘他还有点腼腆,现在他会大步上前,瞳仁里放着光彩:“哇小姐你好靓啦!”我在后头冷冷地跟那刚被他赞美过的妞点个头,算是礼貌过了。事后他怨我仍是那么老派,一点长进也没有。我说也得有我这号人。若是都跟着变化,变成一个样,这社会也够乏味的。

我并非一根筋,非要抱住朽木不放手。但我以为做人的某些根本不能变,否则便被我视为毫无价值。然而有些人的确始终坚执着自己的本性,可他们在该变的地方却不变――我叹惋并悲伤地注视着他们一批批被淘汰出局。

老周是我新闻写作的启蒙老师,我的“朴素观”也多少是受他的影响。70年代初老周在河北某县报道组。那时大伙都穷,老周尤其穷。他结婚时没钱,就到供销社找来两个印有“××株式会社”的日本化肥袋,染巴染巴做了条裤子。那化肥是尼龙布的,故穿了好几年都不坏。后来他老婆还拿出来给我瞧过,说老周不叫扔。

老周给我讲导语:重要的东西是放头里。没多久我就觉出不能全这样――相声是最后才抖包袱,某些时候在刹尾时给读者一个大嘴巴才显得脆。老周说凡事要有修正规矩。我说跟规矩区别着干或许更好。这样几次下来我们就有些疏远。可我一直敬重他的为人。他的采访态度采访作风都没挑儿。但那种认真使我觉得是不是过于“认真”?公社广播站――县报道组――北京某大报,新闻工作几十载,他书柜里有上百本采访笔记。这些笔记都按严格的序列编号排队。那里面记的多是年月、数字和事件的过程,而鲜有富于性格的人物和具有生活实感的细节。老周退休后自己也出生悲哀,他一面咒骂着人心不古,礼乐开始崩坏,一面为自己一生的劳作无法利用而黯然神伤。别人一粒种子收回了几百粒种子,他却只收回了一粒;这一粒还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日渐干瘪。

过去,老周到戏院采访都是事着小手电。黑暗中他在腿上为每一幕绘出一个有代表性的画面(独舞画一个小人,三人舞画三个小人),并注上服装、色彩和简单的主旋律,然后连夜赶舞台特写。现在有些记者也太懒,连剧场不去。但你也不能不承认讨巧所带给他们的快捷和便利。几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就动笔预制稿件,写个大概就往边上一撇。晚上陷在沙发里边喝咖啡边看电视转播。转播完毕,花上一刻钟添添减减,那预制稿也就成了完成稿。

老周的悲哀有些属于他个人,有些蛤了所从事的职业所不能摆脱的。新闻是政府和公众的喇叭。用不着我?嗦新闻在历史和当今的辉煌种种。然而无庸讳言,记者的文字的确是以想像力的萎缩为其代价的。想像力是人类最伟大的禀赋,作家靠着它一件事能写成一本书,而记者只能写三句话。干这行没多久我就知道了这其间的区别。有篇报道西湖近况的新闻稿这样写道:“在‘断桥残雪’的碑亭里,一对年轻的男女台胞相互依偎着坐在栏杆上。男青年正津津乐道地讲述《白蛇传》的故事。他指着荷花池边的断桥说:‘这里就是白娘娘与许仙相会的地方,我们能来这里看看多么幸福。’女青年甜蜜地说:‘但愿我们永远相爱天长地久……’“我边读边笑这作者是个雏,他也不怕读者质问:你是怎么听到这些话?

几天前我收到赣南“写点旧体诗”那记者的来信,他求我帮他发篇稿,因为评职称在即。我马上应允――我想我过去对他是不是太苛求了?在地区报纸干,要领会领导意图,要顾及各方面关系,要权衡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像他那样写点套话文章以维持自己琐屑的存在,这已经算不错的了。如果有一万个人这么活着,他不过是这一万零一个。

干记者这行的第九个年头,我又有机会到皖南采访。了结了公事,我拐到我挑担下乡的那个县。这次谁都没找。我仍在九年前吃过饭的那个小铺要了盘油泼面,然后沿着城西那条沙石路下道。一切都恍如昨日。走着走着,我甚至认出了当年在山岬角的拐弯处差点把我绊倒的一块巨砾。我边??边回味着过去投身工作的真诚与热情。到了扬水站,我凑向水管饱饱地喝了一肚子水。今天是县里的圩日,山道上,车、马、人、狗熙来攘往。我夹杂在这中间。隐隐看见乡政府小院那一排排青灰色的房脊时我就揣度,刘书记还在不?调走了?提拔了?我真盼望能再见到他。我会以平静、平淡的心情跟老熟人聊天。我还要告诉他,这次我依然是走着来的。虽然上回我那奶扁担搁到石角寨了,可我没变,仍是那个“扁担记者”。

(摘自《有狼的风景》,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定价:28?00元。社址:天津市和平区西康路35号。邮编:30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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