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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关于“老三篇”和“红宝书”

2005-01-01 11:26:00 来源:书摘 郭晓蕙  我有话说

  ○50岁,北京人,半是农民半是教授半是作家;

某大学的政治学博士研究生,“文革”时在京读中学;

□某国营大厂工人兼退

休工会主席,有30年党龄的中共党员。

○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也许不相信那个时代荒谬和疯狂到了什么程度。比如说,那时非常流行“老三篇”和“红宝书”,你能说清它们是什么意思吗?

□这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刻骨铭心、“融化在血液中”的事。“文革”时几乎人人都得背“老三篇”,即使到今天,30多年过去了,我差不多还能从头到尾背下来呢。“老三篇”是毛泽东的三篇文章《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每篇千把字吧。《纪念白求恩》,是要大家学习白求恩大夫“毫无自利自私之心的精神”和“国际主义……共产主义的精神”;《为人民服务》是说“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愚公移山》则提倡一种无所不能的意志力,只要“下定决心”,就能“排除万难”,像愚公一样,为了要把挡在他家门前的大山搬走,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挖山不止,就是说,共产主义目标这辈子达不到,下辈子可能也达不到,但是你的后代总有一天会达到的。

这三篇文章是毛泽东在抗战时期写的(1939年、1944年和1945年),可是被挑出来合称为“老三篇”,应是“文革”前期的事。林彪那时有段话,还谱了曲,至今我还会唱:“老三篇,不但干部要学,战士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当作座右铭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搞好思想革――命――化。”

“红宝书”是指《毛主席语录》,是林彪批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编印的。从《毛泽东选集》里摘出几百段语录,编成一本可以放在衣袋里的小书,套上红塑料封皮,须臾不可离身。1964年初版,据说总共有500多种版本,总印数达50亿册!

  ○林彪推崇这两样东西是出于什么考虑呢?

林彪主持中央军委工作后,就说要把军队“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号召在全军,后又在全国开展“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众运动”。他说,在中国这个有七亿人口的国家,“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思想,革命的思想,正确的思想,这就是毛泽东思想”。林彪为《毛主席语录》题词并登到报上:“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在他的授意下,《解放军报》1966年8月12日的社论说:“关心国家大事,就是要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忠诚于毛泽东思想。就是要把毛主席的话当成我们一切行动的指导方向。……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8月15日的社论标题干脆就是“毛泽东思想是我们的命根子”,说:“对毛泽东同志的著作,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在用字上狠下工夫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普遍适用的,应当进一步在全党全国推广。”林彪把毛泽东的地位无限提高,说“毛主席是当代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领袖,是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最高水平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老三篇”被当成“必修课”,当成“革命者的座右铭”,要“天天学,年年学,永远学下去”,更重要的是,要结合学习“老三篇”改造世界观”(《解放军报》12月3日社论)更要“句句熟读句句照办”(12月19日社论的标题)。

《毛主席语录》出版后,林彪带头手持一册,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总是高举过头,挥舞招摇。他还指示报纸和杂志要天天刊登毛主席语录,结果,那时全国所有报刊都在第一版的醒目位置,往往是在右上角刊登语录,而且把报纸所有文章中出现的毛的话加粗加黑或套红印刷。

○“老三篇”在当时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是全国人民都得背“老三篇”,背得好就说明你忠于毛主席,说明你是要革命的,所以你必须尽量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对,以当时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诗人郭小川为例,他从1968年底开始几乎天天背“老三篇”,他的日记处处可见这样的话:“背了一天的老三篇,五组已有三人可以一字不错地背下”;“早,学习时背了老三篇,错了两处,共三个字”;“一时去上班,先背诵老三篇”。他甚至做这样的梦:“昨夜,梦自己被敌人打死,心中想到:‘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醒后犹有所感。”过了数月,又开始背《反对自由主义》、林彪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还有毛的其他指示。比如1968年12月的一天:“八时,举行了仪式,向毛主席致敬,向毛主席请罪。朗读了《再版前言》。”第二天,“背诵《再版前言》和两个批示,没有错。又向别人背诵了另外三个批示,仍有错,还得大大努力。”1969年1月的一天:“早,背诵十五条最新指示,错的很多。”

□背诵的目的是让你改造世界观,或叫“灵魂深处闹革命”。他说的“请罪”是另一种,那往往是针对被批判的“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和右派)或“牛鬼蛇神”和“黑帮”的。

郭小川当时就说自己执行了“资产阶级文艺黑线”,还写了好多“毒草”(有错误的作品),他就是有罪之人,得请罪。

□一般人都得“斗私批修”,谁也躲不过,要斗掉每人头脑里的“私字一闪念”,比如说我今天扫地时觉得累,想休息一下,这就是为自己着想的私心,就要把它暴露出来,加以批判和清除。这叫“斗私”。另外,还得大胆揭发别人的言行,毫不留情。大义灭亲。“批修”就是批判修正主义,比如苏联不想革命子,想改良,这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就叫修正主义。好逸恶劳也是修正主义。

还有“早请示,晚汇报”。早上起床后,晚上临睡前,到“忠字台”――就是到供着毛主席像、摆着毛主席书的一个台子前去向毛“请示”和“汇报”,再加上“批评和自我批评”。比如这样“汇报”:我今天路过一辆大粪车时捂了一下鼻子,这是非常错误的,这是一种看不起劳动的思想,是剥削阶级的流毒。听说还有人“汇报”完了以后还问一句:“毛主席您老人家有什么指示?”恭敬地说完后,倾身静听;没声儿,就站一会,鞠个躬,假装就算是得到指示了。

□我们部队就更加制度化,有雷打不动的规定时间。早上一吹哨,起床穿衣,不叠被子就立即到“忠字台”前列队集合,领队说:“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大家齐声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喊的时候,要把原来紧贴在左胸处的红宝书高举过头顶。领队又说:“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大家接喊:“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可能再背几段语录,对照检查各自的言行。这样的仪式一日数次,除了一早一晚,洗漱完、开饭前和训练前都得再来一遍。

我们部队还有更邪的呢,喊“齐步――走”的时候,我们都得喊“紧跟毛主席,永远向前进!”很有节奏的。还有一段时间,不能喊“向右转”,因为“右”就是不革命、反革命。如果非得向右转怎么办?那就喊:“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转三次才能转到位置。

还有,你见过跳“忠字”舞吗?一天,我去南京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店,早上一开门人们都涌进去买东西,忽然,喇叭里响起了那只歌,连售货员带顾客一律停下了手里的事儿,甭管您是站在哪儿,柜台就柜台,过道就过道,马上就地起舞,嘴里念念有声:“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对,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说:我们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是多么幸福!我自己心里还偷着乐呢,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太幸运了!也许因为老让我们对比旧社会,隔三差五的就给大伙儿吃“忆苦饭”――糠窝头,难以下咽,还让你老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当然觉着就自己这儿好了。

说到毛主席纪念章,我再给你举一例子,这是一位1930年代到延安“参加革命”,1949年后做报纸编辑的老干部。她在1966年11月写下了这样一则日记:“今天……赵×同志发给我一枚闪着红光的毛主席纪念章……我双手捧着,深深地激动着,流着热泪,我悄悄地向毛主席说:最最敬爱的毛主席,最最伟大的……世间被压迫人民的最最温暖的红太阳,我对不起您,虽然我是要革命的,但是过去没有学习最最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犯了许多有害于党,有害于人民,有害于革命的严重错误……走到了十分危险的边缘,对党对人民对您老人家犯下了大错。可是,最最伟大的毛主席,最最伟大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您不仅不处罚我,抛弃我,还总是耐心地开导我,教育我,改造我,这样无比宽厚慈爱地对待我!怎么能不使我深深地感激!……这枚纪念章……是最最伟大的革命母亲发给自己一个犯过大错的女儿的纪念章……表达了最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二十七年来对我的最深的关怀,最大的爱护,最亲的督促,最无私的期望,它督促我从今以后真正走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大道上来,真正把心献给最光辉灿烂的中国和世界的共产主义事业……它表达了党和毛主席二十七来为改造我付出的最艰辛劳动!……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时刻……我要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永远永远把这颗最红最亮最温暖的纪念章刻在我的心上!”数数吧,光“最”字这里就用了多少个!

□我还记得有一幅宣传画有一面墙那么大,可能是1958年“大跃进”时画的,画上是一个高大威武的中国人,骑着骏马,跃马扬鞭,很是神气,后面是一个美国人,骑着毛驴,又有一个英国人,骑的是臭虫。要是画台湾、香港地区,包括外国,反正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都像在地狱里似的,痛苦万状。这种东西看多了,能不让咱中国人“自豪”吗?另一方面,你也没功夫去想这些会有问题,每天琢磨自己的错误、挖私心“一闪念”还忙不过来呢,一不留神,还会受到别人的揭发,遭到批判,人人都争着表现自己是好人,是要革命的。毛主席有一句话叫作“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你不好好跟上形势,你连灵魂都没有了,哪还顾得了别的呀!而且“阶级敌人”这么多,这么残酷凶狠,我们得忙着跟他们斗争啊――倡导的是“斗争哲学”嘛,要不红色江山就变色了,人民就要“流二遍血,受二茬罪”了,那是要“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呀!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所觉悟的?

大概是在林彪从天上摔下来以后。他本是毛的接班人嘛,大家千歌万颂,他是仅次于毛的第二个神。可是刹那间,一切都翻了个个儿。本来他用尽了肉麻之词吹捧毛,忽地就变成他背地里要暗杀毛!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开始我完全蒙了,紧跟着很自然地想,他干了这么多坏事,阴谋隐藏得这么深,看来不能相信表面现象啊,谁知道哪天又出一个呢?不过我们村儿里有个老乡――当时我在河南农村当知青――他是个种地的农民,可是会石匠手艺,1950年代到北京修过人民大会堂,算是个有见识的,他就一口咬定说上面传达的说法不能信,“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啊?”他说,“林彪肯定是让中国派飞机给打下来的。”我当时还跟他吵,说你居然不相信中央文件!可见我当时还是整个儿迷信当局的。

对“共产主义天堂”产生怀疑是在那之前。我1968年到内蒙呼盟的农区,当时整个内蒙正抓“内人党”,即所谓反动组织“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其实是子虚乌有),所有干部全都“靠边儿站”了,各级领导全部瘫痪。我们那个小村庄,满眼都是弱肉强食的景象,就像林子里的草和树,都在争夺阳光和空间,谁家劳力硬就厉害,就欺负人,谁家弱,就低三下四,房子都歪斜着往一边倒。我那时候就想,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共产主义”是外边硬性灌输的,这能行吗?

□我的觉悟可能跟我父亲有关系。“文革”初期“打、砸、抢”的时候,他就跟我说历史上的典故,一是焚书坑儒,一是杀戮功臣。我自己,又亲眼看到干部们嘴上说为人民服务,实际上净为自己服务,有权就是钱,入党就做官,厂长、处长们就像是官僚资本家,手里有权,说了算,国有财产让他们经营,就成他们自己的了,他们可以卖厂房卖设备,根本没法控制。你想闹事他卡你,申诉也没人理。说什么工人阶级是主人,是领导阶级,完全没那么回事儿!

○这么幼稚,极端的东西为什么会被你们当成圣经呢?

这是我们今天的认识了,现在想起那会儿来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我们怎么就糊涂到了那种地步?!看来真是“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那种信息的封闭,权力话语的强力灌输,真把人的脑子都搞糊涂了,逻辑完全混乱了。你要想怀疑,从哪儿入手、从哪儿出发去思考都不知道,除了报刊上的宣传,别的东西都烧了、封了、批判了,思想资源全部封存销毁,打入地下。

□那时候确实迷信啊,毛的话就是圣经。中国人还是习惯有个皇上,心理上服从,行动上也服从,当时有句话就叫作“理解的要服从,不理解的也要服从”嘛,好像也是林彪说的。灌输多了就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就是精神鸦片,灌多了绝对叫你麻木,无条件地信仰。

  ○现在来看毛语录和“老三篇”,觉得有道理吗?

单纯看这些文字本身,还是有道理的,但在当时当地的语境中,就被简单化、极端化了,而且往往是断章取义。比如《为人民服务》里说:“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可是这话假如落到根本没犯什么大错、只因为说了几句心里话,就受到严厉批判的某位老干部头上,就成了“即使最后党和广大革命群众给我做了‘反党分子’的结论,使我真正认识到我那些错误就是反党分子,那么,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坚定不移地以‘老三篇’为座右铭一往直前地改造自己,总是可以成为一个比较有益于人民的人的。”(杜×日记,1966年12月15日)照此逻辑,任何人都可以被随意指为敌人,而你不但无还手之力,还得感恩戴德,就像鲁迅说的:打了你的右脸,还要把左脸凑上去,说:打得好!

○对这段荒唐而疯狂的历史,我们能怎么办呢?

有人认为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不要提了。我认为,这不行,不能把这段历史抹掉,好像没发生一样。如果不吸取教训,就有可能再次发生。

这种荒唐与疯狂,古今少有。国人陷入群体性迷狂而丧失理智、丧失思考,我记得当时有一口号,好像是“思想统一化,行动军事化,说话语录化”,也就是说,一切都要统一,连语言和思想也不放过。

另一方面,这也提出了人的信仰问题,在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家,人们又造出了一个神,一个丝毫不逊于全能的上帝的政治神,这很可以使我们深思啊。

(摘自《大学人文》第1辑;广西师范大学2004年9月版,定价:23.00元。社址:广西桂林市育才路15号,邮编:54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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