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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乡村教师的现实

2005-02-01 13:57:00 来源:书摘 刘天时  我有话说

8月16日 星期一 晴

孟毅亮

今早6:00我乘火车到了忻州转乘长途汽车,大约9:30,至康家会镇下车。这里距静乐

县城30公里左右,位处公路沿线,通电有水,算是静乐县条件相当好的镇。

按原计划,我首先拜访了石帅小学的孟毅亮老师。

石帅小学位于石壑子村和帅家岩村之间,从学前班到三年级,40个学生,全校教职员工只有孟老师一人,是个单人校。

至于孟老师,据听过他课的人讲,“他把课讲得活灵活现”,曾以复式教学得过省级“教学能手”奖;而村上干部的评价则是,“求上进,有头脑”。

一进校门,就觉得亮堂堂的令人振奋。白粉新刷的一溜砖房,干干净净的院子正中一大丛鲜亮的扫帚梅风中摇摆,院墙根刚刚浇过水的小松树精神抖擞;更令人愉快的是院里的厕所,整整齐齐,男女分开(与我以后的采访经历比较,这实在难得)。

孟老师迎出来,手里攥着粉笔,小孩子们涌到教室门口,探头探脑。

孟老师的眼睛很亮,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谈话反应很快很干脆(这儿的人对外人的态度都很友好,但交流起来实在困难,他们最擅长笑嘻嘻的不说话)。

所谓复式教学,就是一个老师同时给几个年级的学生上不同的课,语文数学交叉并进,自学与授课互补。比如我听的第一节课,学前班学拼音,一年级数字排列,二年级语文课文《诚实的孩子》,三年级“四舍五入”,黑板演题,课堂提问,测试,默读,40个学生听四种课,却似乎没一个闲着的。

孟老师的三折叠小黑板打开之后每一折又有三棱活动式拼条(类似孟老师不曾见过的城里的活动广告板),一板多用,老旧拼凑的桌凳却不少钉不缺腿个个结实,粗陋的剪纸和彩条围成学习园地……令人心酸的简陋和节俭中处处见努力,处处是精心。孟老师没怎么说自己穷,他说村里人很穷,班上的孩子穷,他的学校穷,但要一点点改变,穷也不能不要点体面,要干净一些,要整齐一些,要尽量利用有的东西。

孟老师当然很穷,1997年转的公办,月工资350元,就这么点工资也从来没按月发过,比如上个月刚刚发3月至6月的,另外在未事先通知的情况下常要扣杂税,比如修路,比如县里建化肥厂,一年之中,几乎要扣掉一个月的工资。孟老师有三个孩子,其中小三属于超生――避孕出了岔子,是这么多年孟老师一直觉得对不起国家的事。两个大孩子在念书。大女儿念的是乡里的中学,学习不错,本来考上县中学,怕贵,没去,二女儿留在本村读小学,最小的还没上学,跟着做农活的妈妈。

两个大孩子的学费、6亩地的化肥钱、雇牲口播种的钱(每亩大约50元)、100块钱的电、300块钱的煤、偶尔打针吃药……孟老师说他“尽量不欠债”。

孟老师的家是东边圪台平村的,离学校有20来里地。孟老师有一辆“28型”自行车,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如果家里农活实在忙不完,就星期一一大早赶回――这儿的孩子5:30就来学校上早自习了。

孟老师平时吃住都在学校里。一铺被褥,一口锅,三副碗筷,一盏没了灯罩的台灯,一个脸盆,两块辨不出图案的毛巾,一把向学生家借的椅子,每样东西都以不可或缺的功能获得了主人的珍惜和尊重,孟老师轻拿轻放的,尽量延长着与它们相依为命的时间。

晚上7:00放了学,孟老师把学生们送出校门,看着他们过了公路,折回学校开始做饭。

孟老师从箱子里掏出半个圆白菜切了两刀,把剩下的放回去,又从锅台边的一个小筐里择了一把豆角(差不多是总量的三分之一),先是用水煮了(这样比较省油),然后捞出来,胡麻油炸锅,撒了盐和酱汤,最后再把切好蒸熟的莜面拌上。

孟老师做饭很细心,舀水的时候稳稳的,切菜蹑手蹑脚的,似乎要保证每个菜叶每滴水顺利进锅。

吃饭的时候孟老师认真地让我多吃――其实菜并不多,加上莜面,也就大半碗,但我知道我们这一顿差不多吃了孟老师平时大半个星期的菜。

吃了饭,与孟老师坐在院里聊天。院子里静悄悄的,撒了水,月亮像是就挂在院墙外的山顶上,很近很亮,我和孟老师在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显得清脆。

孟老师是1973年康家会中学毕业的高中生,经选拔在本村代课教书,1977年恢复高考,孟老师一边工作一边复习,考三年而未中,自此定下心来教书。他本来对无线电感兴趣,也曾奢望过做个工程师,如今年轻时理想的余烬成了现在唯一的业余爱好――给村里人修修电视机,免费的。孟老师屋里的电视机就是他自己装的――这台只能恍恍惚惚收到山西台的电视机已经勤勤恳恳工作了20年,现在只听孟老师一个人的摆布。

孟老师对现在的工作还是满意的,他给自己订的目标是作个研究型教员,在一年之内完善“复式教学实验”,在省级以上教育刊物上发表论文――这样不但推广了教学法而且可以有资格申请每月60元的补助。生活上的目标是一年以后能供得起女儿念忻州一中。

我问他村里的事,孟老师说他不大参与。常有村里的干部让他写扶贫款申请,孟老师不好不写,可从来没听过回音儿。也有人找孟老师问法律政策上的事,孟老师说他尽量告诉,最近常有人向他打听“法轮功”的事,孟老师就把自己从新闻上看到的意思传达一遍。

孟老师说他遗憾的是普通话说得不好,怕影响了学生;另外,他在电视上听说过电脑,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很想有本书看看,因为他预感着电脑会给未来的教学带来新变化。

8月17日 星期二 雨

周晋华

早上醒来,石帅小学的小孩子已经在晨读,噪门震耳欲聋。静乐式的普通话。

下午我去了康家会小学,准备采访一位刚参加工作的老师。在那儿,我听了周晋华的一节语文课,决定就采访她了。

周晋华今年7月份刚从忻州师专毕业,19岁的姑娘,眼睛细弯弯的,涂了口红,上课的时候常用一块白手帕擦鼻尖上的汗。

晚上7:00放学,周晋华邀我去她家。她爸爸在太原工地上当瓦工,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学了裁缝,现在嫁了人,也在太原。妈妈在家务农,今天进城看大女儿去了,只剩在康中念初一的弟弟和她两人。

比起孟老师的宿舍,周晋华的家要“富裕”一些,她家甚至有一台罩着粉红罩子的14英寸的彩电;一进门,就有一溜她爸自己打的组合柜,上面压了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照片,除了两三张几年前全家的合影,大多数是周姑娘从师专毕业的照片,其中有两三张是三块钱拍一张的“艺术照”,和周晋华本人不大像;里屋还有一个石英钟,用塑料布蒙着,需要贴近了才能看清时间。

周晋华家算得上村里的中等人家,周晋华和弟弟在学费上并没太为难,但她初中毕业考了全年级第一还是没考高中报了师专,一方面是想到了“比自己能更有出息的弟弟”,另一方面就是她愿意当老师――她中学时就给自己起笔名叫“师梦”。

周晋华并没有自己的屋子,她就住在一进门有锅台兼厨房的这一间。她和妈妈合睡的床上摆了一本翻开的书,是《铁道游击队》。

我和周晋华谈了谈刚刚结束的中专生活,她表现出很留恋的样子,她说那是一种“相对单纯又丰富的日子”。她是校文学社的骨干,能诗能文,有才女之称,在师专的时候,读过《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最爱看的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我说我想看看她从师专带回来的“文化资源”,她从里屋拖出一个很小很破的纸箱,认认真真地翻给我看――从小学到师专的全部课本,一本师专发的毕业纪念册,5本当年文学社的刊物《摇蓝》,然后就没了――床上那本《铁道游击队》是学校里得到的“希望工程”捐来的书,一共有50本,锁在校长那儿。

我趁周晋华喂猪的工夫借着傍晚的微光看了看那几本旧《摇篮》上她的文章――少年哀愁,青春困惑,情感涟漪……文字很华丽,用了不少叠音词和成语,和谈话中腼腆的周晋华一点也不一样。

晚饭就在周晋华家吃的。因为下雨,所以停电,村上干部怕雷电烧着电线甚至把电话线也给拨了。

周晋华像是习惯了,摸出蜡烛点上,从容地在黑咕隆咚的屋里进进出出,收晒豆,切猪食,拉风箱,做晚饭,与我谈她喜欢的文学作品。

她说当老师是她从小的梦想,后来才发现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学校里只有10来个老师仍不免勾心斗角,互相拆台。但她又说自己并没灰心,她一来就给所教的三年一班编了班歌,教全校同学做广播操。“麻烦的就是可看的书太少”,她担心自己不进步倒把以前学的给忘了,所以目前正在参加自学考试,还希望将来有进修的机会。

晚饭吃的玉米和凉拌豆角。周晋华一个劲地问我能不能吃辣能不能吃醋,端上来又一个劲地劝我尝尝――劝着劝着,忽然冒出一句“你们过得挺好的吧”,惹得我心里很难受。我想着怎么回答她的问话,但她没有再问什么。

因为停电无事可做,我和周晋华在收拾了碗筷后就躺下准备睡了。

临睡她问我为什么跑到这么偏的地方采访农村老师,我就滔滔不绝好把“农村教师从教育脱贫到农村的民主和现代化建设星火燎原的重大使命和意义”说了一通,她一面认真地点头,一面很惭愧地说:“我们怎么就没想那么远呢?”

8月18日 星期三 雨

郝芝富

早晨5:30,周晋华上班,我返回孟老师的学校。当时天虽然亮了,但还在下雨,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两侧的农田油亮油亮的,有燕子飞过。

接下来去了庄儿上村采访郝芝富老师。

因为昨天下雨冲毁了公路桥,等了一上午也没见车影,最后孟老师麻烦邻居回家探亲的二儿子用摩托把我送到庄儿上。

郝老师60岁了,本来退休在家,因为村里缺老师又被返聘回来,郝老师的学校面貌也是一副退居二线破罐破摔的架势,没法跟孟老师的比,大部分窗户没有玻璃,教室里也没啥布置,墙根的煤堆权做讲台;虽然郝老师的课教得不错,清清楚楚的,还很认真地问我“一”字的几种变音,但问起其他的事情,郝老师则把自己当成老人来要求了,“得过且过吧”。

说起村里的选举,郝老师很消极,他说“没谁当真,因为都知道是走过场――还不如社戏有意思。”说起村里人的精神状态,郝老师概括得有点残酷:种地――攒钱――结婚――生娃――种地――攒钱……

至于村里的精神生活,郝老师也无可奈何,“基本上就是看电视”。

关于看电视,郝教师讲了现状:原来只能看到山西台,后来村支书发动有电视的人家每人交了100元,装了个卫星接收器,除了山西台,什么台都能收着,但现在的问题更滑稽了――因为天线理所当然地装在支书家的院子里,客观上也就成了支书一家的天线,因为各家原来的天线受了干扰失灵了,支书什么时候开电视,全村人什么时候开电视,支书家换台,大家的电视也跟着换了台,支书家关电视,大家也就不得不吹灯睡觉……支书家最近在看《鹿鼎记》,全村人也就都跟着看陈小春瞎胡闹,郝老师不看也得看,但心里老惦念着中央一台8:05的历史题材电视剧《李克农》,他爱看的节目比如《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自打装公用天线以来很少看了,村支书好像很反感这两个节目,有时候一闪就换台……

从庄儿上回来已经是下午了,赶紧收拾行李准备进县城,孟老师为了送我烙了油饼,油饼很大,很香,我一边替孟老师心疼油,一边真心实意地赞美。

傍晚到了县城,本来准备第二天去静乐最穷最偏的赤泥洼,但因为雨还没停,去赤泥洼的

公共汽车停运了,问了不少私车,都说不敢冒险――据说去赤泥洼的路基本是陡而窄的盘山泥路,非常危险;最后在县文教局的推荐下决定明天改去娘子神乡采访巩海厚老师,巩老师所教的学生连年获学区统考前三名,是静乐今年申报“烛光奖”的头一号。

晚上住在县宾馆。县宾馆很热闹,尤其是开晚饭的时候。包间里照例是一群群穿着样式类似解放汽车的凉鞋,脸色黑红(像是中午的酒还没醒),戴茶色眼镜,腰间挂着钥匙和BP机的乡干部模样的人。

我旁边一桌要了满满的酒菜(还有果汁),吃得很热烈,频频举杯,说什么听不清,只听见一个胖脑袋在嚷嚷“意思意思”。我吃的是套餐,有豆腐青菜还有几片猪肝,我吃着吃着有点难受――不知道孟老师和周晋华他们吃晚饭了没有。

8月19日 星期四 阴

巩海厚

今天拜访的偏梁小学的巩海厚老师是我此行所见品行最高洁的人,他在微笑,在受苦。

巩老师一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教育现在这么受重视,我心里可真欣喜”,然后急急地从抽屉角角里拽出一个破塑料袋,里面有一小撮茶叶末子。

今年49岁,教了25年书的巩老师基本教的都是单人校,吃住教都在学校。

他现在的屋子里有这么几样东西:一台用了18年在县城买的刚刚坏掉最后一个频段的松鹤牌收音机(巩老师一直靠它收新闻和教学讲座)、一床用碎布角拼成的被子、半瓶红墨水、半瓶蓝墨水、几瓶用高粱醇酒瓶装的醋、一口一侧瘪进去的铝锅和一副碗筷。

巩老师说他“都是咱自己乐意的”经历大概是这样的:1971年背着行李卷翻两座山到仅有50人的庙沟村代教3年,1976年忻州师范毕业后拒绝了在公路沿线(条件相对好)的学校任教,前往龙家庄教书7年,之后接受学区的调任,在康家会任教3年,主动申请赤泥洼救急(条件恶劣,多年无老师)8年,布袋沟(没水没电,2/3的人口已迁徙)教书2年,1997年至今“为加强公路沿线教育质量”任教偏梁小学。

这期间,他父亲死了,叔辈兄弟骑驴上山给他报信,等他跑回来已经迟了;这期间,他在老家结了亲,生了3个娃,妻子田里干活,1岁的小女孩在家扎瞎了眼;这期间,巩老师得上了腹疼病,5年前,在县医院没查出来,建议到太原做B超,要90多块钱,巩老师就没再检查,现在疼的时候吃止痛药,晚上只喝粥,另外每天早起要用小刀刮舌苔。

提起女儿,我问他后悔不后悔,他说――他没说什么,站起来背过身给我添茶,我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有泪花。

他见我跟着难受就赶紧说,“现在情况好了。”一只眼失明的女儿学习很争气,去年考上了县城最好的“志远”中学,为了妹妹念书,巩老师的二儿子主动不念高中在家帮妈妈干农活。

巩老师又说他对不住媳妇:80年代农村集体经济在萎缩,巩老师7个学期没收学费,媳妇养的猪羊卖了都贴补学校了。后来村里过意不去,把伐树建戏台的钱拨给他500元,巩老师只收了200,他说建戏台是好事,农村文化生活太枯燥了……

我和巩老师是在办公室说话,不时有小孩子进来,巩老师笑眯眯地解决一枚小刀或一枝铅笔的纠纷。

巩老师说他是在报恩――小时候淘气几次三番地逃学在家,有一回老师来找他,他抱着风箱不动,后来他睡着了,老师把他扛在肩上背回学校,他半梦半醒的,觉得老师又温暖又高大……

他说,“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农村是,教育也是。村里30来岁的这批家长基本上是文盲,很难讲道理,但他们的下一代就不会这样了。”

他说,“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但应该是暂时的吧。”

巩老师说话其实不太主动,一直在笑,双臂抱在肚子上,身体有些颤抖,眼睛望着院子;他的方言很重,一般要重复两三遍,我才能听个大概。

说着说着近了中午,巩老师留我吃饭,我说我还要赶汽车,这儿回太原的公车下午只有一趟。巩老师不答应,非要我吃了饭再走,说着从柜橱里翻出唯一一个鸡蛋,冲了蛋花,非要我先喝了,然后开始飞快好地锅,削土豆(长了芽子的去年的土豆),剥蒜。

他一边做饭,一边替我望着门外的公路上的车。可是当他把土豆推进锅里,使劲摇风箱,才发现停电了――炉子点不着,午饭吃不成了。他又是不容我反驳飞快地跑出院子,转眼又跑回来了,手里捧了两包方便面,是一种没听说过的“天龙”牌,包装很花,这儿的农村孩子偶尔会炫耀地当零食干吃,属于奢侈品。

正在我和巩老师推让方便面的时候,汽车响了。巩老师抢先提了我的提包――准备趁机塞方便面,又是动作飞快跑下了土坡――他跑的时候因为肚子疼背一直弓着,抢先冲到公路上拦住汽车――他竟然想替我买车票(我看到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几张很皱的钱,好像有一个5块的)!

车很快就开了。我一面努力在又挤又晃的车里站稳,一面哭了。

(摘自《布衣人生》,北京出版社2004年8月版,定价:16.00元。社址:北京北三环中路6号,邮编:10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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