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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府家事

2005-02-01 13:57:00 来源:书摘 张谦  我有话说

刘家的宅院就在前河沿儿的那片稠密的胡同里。历来这儿就是片儿清静的地界儿(北京话的“儿”就是多)。一过郭沫若故居再往里,不是此地的住户都极少走动。可现而今,却猛不丁儿地热闹了起来。撑着“北京

胡同游”绛色篷子的三轮,成帮结伙地招摇过市,在胡同口就能听见拐过弯儿那边的吆喝声和车铃声。转身的功夫,车就擦着头发边“呼”地驶过去,耳边还留着“喔哩哇啦”陌生的话音,鼻子里尽是一股子香水气儿。看着包着闪亮的铜活儿的三轮儿远远地去了,刘老太太用拐棍狠狠地拄了下地,那“咚”的声音在狭长的胡同里空洞地响了很久……

算起来,刘老太太在这片儿胡同里也住了半个多世纪了,聊起来,她会告诉你,流行的花旗袍怎么就换成了白衣儿黑裙小布鞋,隔壁家的张姨太怎么娶过门,至今她孙子在美国的情况等等,对于她而言,即便民国改了共和国;先生改了同志,再由同志改成先生,可这一切的背景却没有变化,胡同自是一派天地,关上院门,窗根儿外面那些时紧时慢的脚步声,和着老北京小贩儿们拉长音儿的吆喝声,让她安逸地不用睁开眼就能感知到她生活中需要感知的一切,老太太只管踏踏实实地坐在红木座椅里,看着树影婆娑,看着院儿里那几盆海棠花儿开了又落……

围着什刹海的这一带,可是北京城里最金贵的地界儿。北京地根儿就是个缺水的城市,偏是这块儿特别,龙生之地岂能无水?――南望北海,北倚什刹海。于是,这附近的王府官邸就十分多了,出名的有恭王府、庆王府,还有几座大宅院,因为易主而改了名姓:郭沫若故居,宋庆龄故居,卫生部大院等等,除了这些大宅院,胡同里随处走走,还能隔着院墙见到些雕梁画栋的院落,自然也是更换了主人。老北京所言“东富西贵”,说的就是这里。再者,这里靠近龙脉――北京城的中轴线,离紫禁城咫尺之遥,虽说当年没有“塞车”之忧,想来上朝听政也是件麻烦的事,临着近些自是方便。这里既可前瞻景山之秀,也能顾望钟鼓楼之雄姿,可谓倚君王之威而自得其乐者――风水宝地也。既是宝地,便少不得人气兴盛,虽是豪门大宅占去了大片儿福地,可平头草民也是见缝儿插针儿,灰瓦青砖的四合院,摩肩接踵地附着在这两海之间,从而形成了京城里密度最高,风味最浓的人文景观区。曲折蜿蜒着通向深处的胡同有着强烈的纵深感和诱惑力,引得你一直走进去。抚摸着脱落了墙皮的老城墙,靠着磨得黑亮的石墩,少不得抽颗烟了……

刘家的宅院就在这片胡同儿的深处,穿过郭沫若故居到三座桥(桥已不存),擦着恭王府的东墙根一直向北。近些年政府几次拆迁修缮都没挨上他们家的边,倒是“胡同游”的游客经常来光顾一番,刘老太太一生气,把原来的红木门换了个大铁门。

刘府当家的原在三十年代是个“名角儿”,唱老生的,与周信芳关系甚密,当年成婚还是周信芳给当的证婚人。刘老先生八十年代过世,我没见过,只是见了至今还挂在堂屋正中墙上的照片――清秀的一张面孔,大约是当年走红时的留影,眉眼间英气奕然。老先生照这张相的时候恐怕不会想到再过十几年,自己会被发送边疆,而且一去就是三十年。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这院子还保留着四合院的风貌:进院绕过影壁是南屋,过了月亮门,北、西、东三溜儿房成品字形;青砖砌就的通道,两边儿种着小葱儿和“死不了”;正房前赫然矗立着两棵老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香椿;早年间放大鱼缸的地方摆着蜂窝煤;老太太手拿着烟卷儿,正屋里坐着。当时正值秋季,刘家的大公子便竖起长竿打落了许多脆枣儿。院儿里的花草特别多,这似乎是梨园子弟的偏好。窗根下的几株海棠开着,屋里还摆着大盆的龟贝竹和三角梅,正屋里的阳光好,花草也茂盛。老太太有八十多了,银白的头发依然齐整地盘着,说起话儿来四平八稳。让烟的时候,自己也点上一颗,青烟儿后面,一副泰然深奥的样子,透着神乎。堂屋里摆的是一水儿的老式红木家具,啥年代的看不明白,不过家具的色泽和老太太几十年烟抽得发紫的嘴唇相仿。正中的四脚桌上摆着大瓷花瓶,上面插着鸡毛掸子;再后面是条案,引得目光见到墙上刘老先生的照片。桌儿两旁两把带靠背儿的八仙椅都嵌着花纹大理石的镶片,恍然能见到她夫妻俩端坐在那里的模样。

老太太当年也是唱戏的,后来跟了刘先生在家当太太。家里的吃穿自是用不着犯愁,愁的是外面的事。刘先生既是名角儿,便少不了“花花草草”的事儿,一阵子,刘先生夜不归宿,刘老太太便乔装成女学生去侦察跟踪,一去,果然发现了端倪。刘老太太毕竟不俗,一咬牙,趁刘先生在外地唱戏的时候,把那女子接回家来――《红楼梦》真没白看。这以后,刘先生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用不着正房太太出马了,姨太太就不依不饶了,从此,断了刘先生的念想,手段心法较王熙凤有过之而无不及。

五十年代,刘先生一家远迁边疆,姨太太不愿受那风霜之苦,卷“铺盖”走了,刘老太太“江山稳坐”,家中平静如初了。守着这份家业过到世纪末,终于没沉住气,架不住几个儿女的撺掇,一份房产分了八份儿,大家伙儿各自为战,好好的四合院多出了几个门户,青砖的房改建成了水泥房。老太太一回来就傻眼了,院里满铺了洋灰地,花呀草呀种在哪儿呀?那几棵树也没了,房子盖得也没了规矩,南不南,北不北的。老太太背着手,长叹一声。那天夜里老太太就梦见老头子,一副生气的样子,说她败了家。老太太一世精明,末了,干了件傻事儿,所幸那几件古董似的老家具还在,依旧地摆在堂屋里,留着点念想儿。

刘老太太膝下有八个儿女,我最熟的是刘家的大公子,就是前面给我打枣儿的那位。他打6岁就跟着父亲去了边疆,随即进了梨园行,由此便担起了子承父业、光耀门庭的担子。长子之位,名门之后这些名谓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光鲜,它们就像那个一跟头能翻出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头上的金箍儿,一旦戴上,就没有再脱开的指望。不管是家里家外、鸡毛蒜皮、家事国事,这长子哪一样都得心里有数,揣着糊涂装明白;和稀泥,平事端,任凭风吹浪打,心里发虚也岿然不能动。而且时时要以天降大任于我为己训,一言一行都思虑再三,瞻前又顾后,常常难有大成所以最后只能唏嘘感叹命运之不公了。刘家大公子正是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儿。

所幸他还是有过一段辉煌的。十年“文革”,一切“牛鬼蛇神”均被革命的铁帚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只有京剧可谓一枝独秀。那些年,八个样板戏几乎代表了中国文化艺术的全部,各地方的京剧团里都是精英汇聚,京剧演员更是人中龙凤,地位非凡,那感觉绝不逊于现而今的“天王”、“名腕儿”。当时正值风华年少的刘大公子,既是名门之后,更是功底深厚,论扮相、身手都是出类拔萃的。我见到过一张他当年演出的剧照――着戎装亮相,飞扬的眉宇间四射着蓬勃的英气,一股傲然冲云霄的气概,无可遏制地溢散而出。听嫂子说,当年他们演样板戏时候,也是万人空巷,为了看《奇袭白虎团》她也是托人拉关系,颇费了些周折才混进剧院,那天,刘大公子演的正是英雄排长――严伟才。

可随着“文革”的结束,“样板戏”的风头便一落千丈。在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在回避着那个用交响乐队伴奏出来的古老声响。它成了一个标志;一个尚未愈合好的伤口,谁都不愿意触动它。往日喧闹的戏院门可罗雀,《绣金匾》和《南泥湾》替代了《红灯记》和《沙家浜》,曾经让李玉和、杨子荣风采尽显的舞台也都被各路笑星们占据了。

刘大公子“失业”了,当时他还不到不惑之年。好长一段时间他都缓不过劲儿来,也难怪被人捧到云里雾里,又忽然被抛下来这种心理落差的确很难承受。此后,他便有了句口头禅――“都是欺骗!”

是欺骗也好,是愚弄也罢,人和命运之间的游戏总要进行下去。只要不是自己硬把自己往墙角里逼,小人物还是自有他们的便利和回旋空间的。刘大公子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会在一切条件下调整自己,安排自己,这叫能耐。这种能耐我敢肯定绝不是刘老先生教的,但却绝对是从他那儿遗传来的,这是我从那张老相片的神情中感觉到的,因为刘大公子的脸上愈来愈多了那种情,似乎是复印出来的一样。一个脱胎换骨了的刘大公子从过去走了出来,头发虽然稀疏了许多,可更显出了额头的宽阔,嘴唇虽然看似羞涩地紧抿着,但是目光深敛,短短几年他便实现了从青年到不惑之年的跨越。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人们对于退休的概念,几乎就等于一个人生的终结,而对于刘大公子来说这虽然也是一个终结,但同时也是新生。他练起了书法。几个月不出门,练得家里找不出一张白净的纸。嫂子后来跟我说:“真是魔症。班儿也不上了,戏也不唱了,就是写。还越写越慢,几个字,能描大半天。”(中国的书法的确是个奇妙的艺术,用最柔软的笔锋能书写出最刚毅的笔触)刘大公子的字很拙,我见过,笔触很涩,一幅刘禹锡的《陋室铭》就挂在他家的客厅里……

让旁人来看,刘大公子实在是个矛盾的混合体,你可以说他玩世不恭、游戏人生、吊儿郎当、若即若离、半真半假――脱不了的公子哥习气,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他做起事来沉稳老练,规规矩矩,从不多言多语。这个刘大公子实在是让人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想不清楚也摸不透彻,捧着怕高了,放下又怕低了,于是干脆敬而远之,畏而敬之,这也许正是他巴望不得的,他开始了他孤独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孤独并非是个坏事,孤独可以纯洁一个灵魂,可以坚强一个独立的意志,可以轻而易举地拒绝,可以一无反顾地直行。

刘大公子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前河沿胡同里的四合院,回到了这两海之间的福地,回到了他的父辈曾经荣耀过的地方,真不知当他迈步进入堂屋遇到他父亲遗像上目光时是什么感受,没人对我说起过,但可以想象……

最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投笔从商了。西装、领带、锃亮的皮鞋,扮相还是那么出众,一看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儒商。他有他的优势:阅历广,做事沉稳,又有表演的功底。这让他很快成了谈判桌上的好手。他呆过的几家大公司都给了他部门经理,甚至总经理的位置,可每次到头来都是他炒了老板的鱿鱼。说起来,他还是那句话“都是欺骗!”话虽是这么说,可语调中已少了许多的不平,多了些自负。去年他在郊区置了块地,盖起了个四合院,院中栽着枣树和香椿。可刘老太太就是不愿意多呆,毕竟舍不下什刹海边上那片胡同深处的老宅院……

风住了的时候,古老的京城还是那样的清朗深悠,即使多了些不和谐的水泥房,可是富于纵深感的胡同里,依然存留着它的神韵,走过每个残破的门口,透过低矮的门洞儿,你的想象也会不自觉地跃过那灰色的影壁去透析每个窗棂里的往事,而一切都已发生,并且正在发生着,你绝不会去追赶,但也绝不会忘记。

(摘自《语若轻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定价:13.00元。社址:北京朝内大街166号,邮编:1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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