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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的贸易

2005-02-01 16:40:00 来源:书摘 孙惠芬 我有话说

在上塘,相对粮食一样永恒的贸易,还有猪、鸡、鸡蛋鸭蛋。单说这猪,他不像粮食,家家都卖。养猪是家家都养,可专靠养猪卖钱的,也就那么几家。那些靠养猪卖

钱人家的女人,大半都是粗手粗脚的女人,算账也算的是粗账,认为反正有得是混水、谷糠,有得是藤蔓青草,不过出点力而已。其实要是细算,也是不赚钱的,只不过把零钱积成了整钱而已。

猪的价格,起伏不定,忽高忽低,低时,是城里人吵吵有猪瘟了,高时,是城里人吵吵有口蹄疫了。口蹄疫是牛羊的一种瘟病。大概,一说猪有瘟疫,城里人就改吃牛羊肉,一说牛羊有瘟疫,城里人就改吃猪肉,就像山涧溪水,堵了这头,那头流,反正流是肯定的,不变的,反正城里人吃肉是肯定的,不变的。别看城里人不怎么管乡下人死活,他们的口味,是要直接影响到乡下的。

虽然是反复无常,终归是反复了,价低,可以不卖,等价高再卖,要是等着等着,猪不爱吃食,必得卖低价,明年高价时再找回来。好在养猪人,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女人,他们人粗,心也粗,根本不受这反复的伤害,百折不挠,极有耐心。

她们人粗,心粗,可某个时辰,也还是粗中有细的。比如杨跺脚女人,心粗得在上塘是有了名的,从大田回家,急着做饭,拿一捆草进屋就点了火,可是刚点了火,揭开锅盖要刷锅,屋里突然冒出一声喊:“干什么你??”抬头一看,原来是走错了门,上了别人家。这么个连自己家门都能走错的人,把猪送到收购站,过了秤,被捆绑着抬上卡车的刹那,眼泪居然线串子似的一挂一挂掉下来。那猪红着眼珠,捅了刀子似的使劲叫唤的模样,那么像自己在稻田里插秧时的模样。自己插秧时,苦抽抽的一张脸映在水里,怎么看都更像猪而不像人。问题是,她是一个愿干外面活、不愿干家里活的人,一天到晚只顾在野地里忙,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饭做不应时,屋子脏得像猪窝,丈夫一发火,就大骂:“你连头猪都不如??”骂来骂去,她一喂猪,就摸着猪脖子上的鬃毛念叨:“猪哇猪,咱俩真是一个娘养的,一个命。”

任何事情,都扛不住时间,这么想,时间一长,再粗的人也对猪有了感情。所以,每次卖猪,她都猪一样红着眼哭一通,无比难过的样子。看上去是心疼猪,其实是在心疼自己。

再说鸡蛋鸭蛋,上塘女人养鸡养鸭,让它们生蛋,一是为了打理邻里间的人情往来,二是为了孝敬老人,犒劳男人。上塘的女人,春天里侍弄小鸡小鸭,没有一个不是发足了狠下蛋坚决不卖的,可是,一旦漫长的日子在上塘打开,有油盐酱醋钱需要支出,有头痛脑热药钱需要支出,拿鸡鸭屁股来解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关键是,那打开来的日子,漫长又寂寞,赶集是她们日子里惟一的渴望,即使不需要鸡鸭屁股那点钱,赶集总得拿点什么,拿什么?只有鸡蛋鸭蛋最方便。

她们从蛋筐里往外拿蛋时,往往急急忙忙,来不及思考,因为街上有打伴儿赶集的人在喊着。她们拐了鸡蛋鸭蛋的筐,顺渠道的甸道往镇上走时,心情仿佛微风中堤坝上的草叶,一飘一飘,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因为红彤彤的日光照在绿盈盈的堤坝上,照在新锃锃的衣服上,她们的眼前是无比光明的。她们卖了蛋,买了该买的油盐酱醋,扑热息痛片和去痛片,买了该买的一应想到的过日子用的小东小西,回来的路上,也是轻轻松松的,可是,不待走到上塘的大街,她们的心情突然的就不那么轻松了,因为她们触景生情,看见了屯街上的人家。那万平平的母亲,看到正在院子里喂猪的吕治有家的,突然想起万平平死时,人家陪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总得有所表示,人家家里还有两个瘫在炕上的老人,表示点鸡蛋再合适不过,可是蛋已经被卖掉了,拿什么去看?心情一下子就沉下来,脚步再也不是刚才那样有力了。

明知道筐里的蛋被自己卖掉了,回到家里,还是要扳着蛋筐望,望一眼,蛋筐一如自己记忆那样空空如也,难过,便不由得就漫上心来,即使不像卖猪女人那样泪眼婆娑,心底里的感受,和卖猪人大体也是差不多的,会自觉不自觉想到自己的命运。

所以,在上塘,不管是粮食,还是猪,不管是公价,还是议价,不管是瞬间,还是永恒,这样的贸易带给人的感受,都是不怎么好的,赚的虽是血汗钱,却还要生气,要扯着嗓门争,要心疼,要难过。总之,不是那么温暖人心的。

在上塘,还有一种贸易,既不像粮食蛋类那样永恒,也不像狗宝那样昙花一现,既不像粮食蛋类那样叫人生气,也不像豆腐房面馆那么叫人温暖,他们是织网和织草包。

应该看到,在上塘,所有跟贸易有关的事情中,这两件事是最有贸易意味的,是最具有商业色彩的。它们不像粮食蛋类和豆腐饭馆,要么跟土地密不可分,要么跟日子中的某种欲望密不可分。它们,完全孤立在乡村日子之外,是真正为了赚钱的。说它孤立,是说它需要从繁忙和劳碌中挤出时间,它需要从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走出来,从烟熏火燎的灶屋里走出来,走到偏厦或者耳房,走到炕头或者树荫下。若是织网,便是在炕头上或屋檐下,若是织草包,便是偏厦或耳房。

在上塘,干织网这个营生的,大都是年轻女子,她们中,大多数都像张家二姑娘那样,一毕了业,就到城里去闯荡,去见世面。她们走时,以为从此告别乡村,从此从乡村拔出根去,可是出去后才知道,那城里的世界根本不留他们。就说中街李菜油家的新媳妇,在城里一家房屋销售公司干了两年,因为销房销得好,深得销售部门经理宠爱,私自许诺给她一栋房子,她也因此接受了经理偶尔在她身体上寻欢作乐的欲望。自己身体,终归不比房子值钱,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拿到钥匙的前几天,经理告诉她说要回成都看老母亲。谁知,他是被炒了鱿鱼,这一去,居然再也没有回来,手机号码电话号码全换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分房的权力。后来她才知道,销售部门经理被炒,是总经理对她有了欲望。有一天,总经理把她拉到方圆山庄,用布条捆住她的胳膊和腿,在她的下体上好一顿蹂躏,边蹂躏边说:“一点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贱货,叫你再贱!”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把她扔到大街上。

那之后,她露宿街头,不拘跟任何人上床,只要能讨来一口吃的。那之后,她最现实的想法就是回到农村嫁一个人家过平常日子。

在一家建筑工地,她遇到了民工李明柱,当看到这个憨厚的小伙心无旁骛的在工地上筛沙,遇到家人的感觉使她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上前搭话,叫声哥哥,属于乡下青年的恋爱序曲也就开始了。过程自然是他留她在工棚住下,找工长商量留她帮忙打杂,然后是工地里传出谣言,李明柱谈了对像,然后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虽说上塘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没根没底,结婚的方式是不可以省略的,不但不能省略,还要特别的隆重,因为她知道,她的一生,也就如此样子了,现在不隆重,再也不会有机会隆重了。乡下女子,虽说一辈子都有可能活得不怎么讲究,结婚这天可是要分外讲究,关键是她想跟她的城市梦想告别,这隆重是她向李家提出的惟一要求。

然而,想象是一回来,现实又是一回事,怎么说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真正的乡村生活水落石出,当漫天的蚊蝇在鼓乐声停后涌出来,当鸡鸭猪在围观的人群撤走后围上来,当孤寂的院子里,无边的野地里飘起缕缕烟雾,她的嗓子一下子就哽住了,心口由不得一抽一抽。

嗓眼哽住、心口抽疼的结果,是坚决不蹲灶坑帮婆婆烧火做饭,是坚决不下大田侍弄婆家的庄稼,早先要过平常日子的想法大风吹散乌云一样丝毫不见。一天,两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坚决不下地,可是就是在她坐在炕上心乱如网时,她听见婆婆一声喊:“他嫂子,不愿干活就织网去。”

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子,用婚姻的方式把自己安置在农家的日子里,一次性陷入灰土飞扬的乡村生活,心底的不甘是可想而知的。不甘,又一无挣脱的可能,就只有织网,因为织网是干净的活路,它不用下地,不用换下新婚衣裳,它既是现实的生活,又跟现实生活有着距离。姐妹们坐在一起,网是你织你的,我织我的,可是她们可以说很多的话,说婆家和娘家不一样的日子,说青春流浪在城里的岁月,说新婚之夜小两口之间的温馨。。。。。。你不想说,就静静地听,终归你的时光是充实的,终归你没有与上塘被日子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同流合污,还是值得庆幸的。

实际上,织网,是上塘青年女子落入凡俗、忙碌之前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上塘青年女子拒绝过农家日子的一个武器。她们的婆婆知道这稻草的救命之用,也就提早指给她们。她们的婆婆,因为知道织网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把她们的媳妇从新人变成旧人,也就毫不吝啬她们的给予。

只是这在织着的新人,不晓得旧人正在远处等着自己,一心一意埋头苦干,因为你不蹲灶坑,不下大田,总得以速度赢得婆婆的脸色,速度就是金钱??不下大田,总要多赚点钱,钱一定会改变婆婆的脸色的。

实际上,赚钱,只不过是个借口,是她们搭上这棵稻草的借口,她们以赚钱为名义,织进去的,却是对旧生活的留恋,对新生活的拒绝的恐惧。到有一天,第一挂网织好,海边过来的收网人把九十六块钱拍到她们手中,她们往往一下子慌乱得不知所措,因为此时,屈指一算,她们已经织了五个月了,五个月,拍拍身子交了网,低头一看,肚子已经隆成锅底那么大了。

一瞬之间五个月了,肚子也大了,不免对收网人横眉冷对。其实她们的肚子早就隆起了,只不过有网在那追着,顾不得看罢了。

交网时节,突然发现这些,给她们的感觉,就是收网人不怀好意,用钱把她们“新人”的生活收了去。

实际上,她们十分清楚,那“新人”的生活,不是让收网人收了去,而是被光阴收了去,被光阴一寸一寸从她们的日子里收了去。只不过这光阴一寸寸从她们身边掠过时,她们毫无感觉罢了。只不过呕吐、头晕一些不良的反映使她们忙于吃药对付,而忽视了光阴而已。

就说那光阴,它先是让她们怀孕,生产,让她们与婆婆耳鬓厮磨,碗边碰盆边碰出动静,然后再让她们从公婆那里分出来,或自己盖房,或住分得的一间两间房。不管是自己盖还是分,反正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鸡鸭猪狗。她们眼看着登上一艘小船,风来了,雨也来了,她们一点点驶出了她们原有的生活轨道,她们要为孩子的小病犯愁,要为稻田放不进水犯愁,为水道沟没掘好冲了别人家的房屋犯愁。。。。。。这时,手里的网,便再也织不下去了。因为毕竟织网的活太静了,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了,太容易凸现忧愁和惆怅了。

所以,当上塘的新媳妇被时光磨旧,心里渐渐装满惆怅,生活里渐渐装满现实的内容,就没一个再愿意织网了。那李明柱媳妇,织了三挂网,就怎么逼也不织了,三挂网,九个月时间,正好是从怀孕到生产的时间。孩子生出来,还没满月,婆婆就逼她自己过。她除了织网,家里什么活也不伸手,婆婆看不惯,就只有让她另立门户。另立门户,不蹲灶坑就吃不成饭,不下地也吃不成饭,你又要做饭又要下地又要侍候孩子,时间变得七零八落,网刚拖到手,还不等找到扣子,就又得放下。这且不说,你有了孩子,身子抹得不成样子,若是抱孩子来到人群,你和从前变成两个人,怎么说也不好意思。那么,你不上人群,就在自家炕头,可静静的一个人,从前城里做销售员时的风光和屈辱不由得就浮出脑海,那些东西浮出脑海,再加上眼前的零乱无序,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

所以,上塘的女人,只要感觉自己被时光变成旧人,纷纷弃掉网线,找木匠砍一个草包机,在偏厦和耳房里,咔喳咔喳织起草包,吱吱纽纽纺起草绳。虽同是织,这织和织可大不一样。织草包,人是动起来的,手脚并用,手喂稻草,脚踩踏板,当一棵棵稻草被梭子吃进去,卡卡喳喳的声音往往要灌满耳朵。重要的是,当梭板回返往复制造出清脆的响声,事实上这响声已经把流淌在身边的时间一分一毫切碎了,把你积郁在心底的日子间的烦恼、惆怅、痛苦的记忆,一梭一梭剐走了,使你心里一片空白,大脑一片空白。你尽管没有快乐,但毕竟空白着要比郁闷着好。确实这织草包的活太埋汰了,可是自己抹得不成样子,不怕再抹,眼见得那稻草灰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到自己头发上和肩上,反而有种快感,报复了谁的快感。

报复了谁,不知道。

所以,上塘织草包的,大半都是中年女人,她们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幻想,又不愿意遭糕的现实在耳边放大,手忙脚乱,两耳被声音灌满,头发和肩被草灰覆盖,便成了她们最现实的选择。到有一天,南方发大水,草包供不应求,价格突然提高,每一个长了两角钱,收买草包的人在大街上号号嘹嘹鼓动她们使劲织,她们还以为老天爷忽发其想,有意给旧人一个奖赏,让她们看到由新变旧的代价。

所以,织草包和织网这两项买卖,并不能永恒,从总体上看,是永恒的,就像从总体上看,爱情是永恒的,而分开来看,每一次爱情都会消忘一样。一些新人变成旧人,会有别一些女子变成新人,一些旧人腿脚硬了,踩不动踏板,会有另一些新人变成旧人,总之时断时续,此起彼伏,东方不亮西方亮,是不会穷尽的。今年干明年也许就不干了,今年一口咬定不干了,到了明年,囫囵巴咔喳咔喳又干了起来。

草包和网,交易时虽然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就把生活织成了钱,可钱真正到了手,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因为这靠手工赚来的钱,完全可以成为她们的私房钱,给自己添件毛衣,买条项链,回娘家看父母多买点饮料,花起来就有些理直气壮了。

(摘自《上塘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社址:北京朝阳门内大街166号,邮编:1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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