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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聪: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2005-05-01 14:41:00 来源:书摘 傅聪 郭宇宽  我有话说

这个“紧张”来自于我对作曲家的责任感

郭宇宽(陕西电视台“开坛”栏目主持人):傅聪先生,昨天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个演奏会上的曲目,恐怕您已经弹了上

千遍,也许还不止这个数字,可您在出台前,还要仔细的翻看乐谱。

傅聪:昨天那个情况,跟一般的又不一样些,昨天弹的第一个作品――海顿《G大调奏鸣曲》――是我最近才学的,这次来中国,才首次演出,所以有点紧张。不过即使不是新作品,弹过一万遍的作品,对我来讲,也永远是新的。我经常在上台前看看乐谱,注意到很多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一旦这样,我就一定要照看到的去弹。当然在上台前几秒钟看到的新东西,没有经过任何实践,就要在台上去实现,是有相当的危险性。由于我已经习惯于以前那种经过磨练的想法,要临时有所改变,这就冒了很大风险。可是我这个人,看到了新的东西,没办法不去努力实现,有时候常常会失误。有些朋友,以及我的亲人,就说我太不实际了!

郭:刚才听到您用了一个词“紧张”。我想这个词如果是一个孩子要参加考试而“紧张”,我们都很能理解。像您这样有声望的钢琴家,这种“紧张”是来自于什么?

傅:这个“紧张”来自于我对作曲家的责任感,是真正的“紧张”。作曲家的每一个愿望,在曲子里表达的东西,都很重要。我对作品就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对待《圣经》,或者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对待《古兰经》一样。

  郭:或者说音乐就是您的宗教。

傅:我认为音乐是最公平的真正的宗教。

  郭:我想您父亲也许会希望您成为一个音乐的朋友,能够有更加广阔心灵的空间;而您却选择了做音乐的奴隶。

傅:这个并不矛盾嘛!我并没有说做了音乐的奴隶,就不是朋友了,完全没有什么矛盾的地方。不过,对我来讲,只要我多活一天,就会越发现音乐的深和高,音乐的深度和高度真是无止境的。也许“奴隶”这个词并不很合适,不如说像一个音乐的传道士吧!

  郭:我想萧邦在那么多年的漂泊过程中――我们都知道一个典故,他的那个放着祖国泥土的银杯,这可以说是他和家乡纽带的一个维系。那么,在您自己身上也有这样长时间的异乡漂泊,我想祖国,或者说家国这个概念,东方对您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傅:我想文化的成分远过于一般的风俗习惯。祖国,什么是祖国?对我来讲,祖国是土地、文化、人民,跟政权没有什么关系。

千万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缭乱,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郭:当时您能得到那样的大奖,回过头来看……

傅:千万不要把得奖看得那么重,我从来不提得大奖的事,常常觉得很惭愧。有些人觉得那个时候的录音就已经很好了,可是自己听了,觉得难为情,非常难为情,那时候差远了,浅薄得很,那个时候我才懂得多少啊!

郭:您父亲大概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与其做一个空头的,不上不下的艺术家……

傅:不如做一个好的木匠。

郭:就是啊,可是在那个时候,按您的说法,十七岁才开始好好练琴,应该说对于艺术的前途,不是很有保障。您那个时候有没有怕自己最后艺术家没有做成,木匠也没有做成?

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家,我不过是喜爱音乐,追求这个东西,我想要做到温饱不是很难。我在很多地方做过比赛的评委,对来参加比赛的年轻钢琴家,常常问他们弹琴的目的是什么。有些年轻钢琴家很有才能,可是还是很失落。就是说他们永远是急功近利,希望马上就得到第一名。可是现在得个第一名并不稀奇。统计显示,每一年有两千多个比赛,都是国际比赛,所以现在得个第一名一点不稀奇。我总是跟年轻的音乐家说:做音乐家,音乐本身已经给了你许多,音乐是最高最好的宗教。你给多少,就还给你多少,你在音乐上的满足感,应该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真是爱音乐的话,已经足够了。我还要强调一点:千万不要因成功而眼花缭乱,成功并不等于成就。

郭:您提到最大的满足来自于音乐本身,可是像您这样年龄的一位长者,我们看到您还是那么勤奋,每天练琴八个小时以上,还经常开音乐会。我想能不能这样说:在您这个年龄,听众对您而言,已经并不重要了,或者说您弹琴只要让自己快乐。那您为什么还要那么苛求自己?

傅: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并没有说现在就停止学新东西,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海顿奏鸣曲,就是最近才学的。而且我还强烈的谴责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海顿,才开始研究海顿奏鸣曲!对我来讲,永远有新的天地在那儿让我去发现去追求。即使以前弹过的作品――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的,就是我说的“造化”――永远有无穷无尽的东西可以发现。

《傅雷家书》的发表完全是历史的偶然

郭:傅聪先生,很多人了解您,往往是通过《傅雷家书》这样的作品。

傅:这不是一部作品。

  郭:是家信。

  傅:我已经听很多人说:我父亲的信写得那么好,当年所以写下这些家信,就是准备发表的。我觉得非常荒谬,怎么会这么去理解呢!他是个译笔非常好的译者,文笔非常好的作家,不能因此而说他是为发表而写的。他打成右派后,译著都不能出版,谁会去发表他随手写的书信!我父亲是很刚正的一个人,他正式发表的东西,都很严谨,很理性,当然也有赞美贝多芬那种热情如火的文字,但绝少婆婆妈妈,舐犊情深,正式文字里绝对没有。给我的信里,他就任真情流露,不加克制。假如他是准备发表的,用字要有分寸得多。所以我要借此机会特别声明:家书得以与公众见面,完全是历史的偶然。其中大部分书信,我弟弟一九七九年来伦敦,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爱不忍释,如对亲人……

郭:从家书中我们能感觉到一个父亲很质朴的一种情感,比如说,在信里很多地方,都在提醒您不要太专注于音乐,或者说不要在音乐中投入太多的感情,要注意音乐和生活的平衡。然而您父亲本身是一个对事业非常专注,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的人,却不断的提醒您这些,我觉得很有意思。

  傅:那倒还不完全是你那个意思。他说的不要完全把情感投入音乐,是讲的在美学上要能入能出,就是说的感情和理智的平衡问题。由于我――特别是年轻的时候――感情和理智的平衡,比现在还要差一些,那个时候感情的成分更多,所以他经常提醒我,要我尽量做到两者的平衡。另一方面,他也是主张一个人要“通”,就是对很多东西都要感兴趣。事实上,从实际生活上说,我想可能并没有做到,因为花在琴上的时间实在太多了,然而我想也并没有违背父亲的那种想法,因为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很关心,没有漠不关心,我无时无刻不是活着,不是一直在感受着嘛。

郭:对家书,很多父母是当做《圣经》来读的。

傅:这很危险,非常危险,我非常不赞成。我跟你讲个故事。有个廖冲,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性格非常纯洁直爽,像个男孩子似的,音乐上也很有才能。她跟所有的人一样,很喜欢读家书,也被这本书感动,可是,她看了家书,对我说:“这样的父亲怎么受得了啊!”

立功、立德、立言是儒家应该否定的一面

郭:我们小时候上音乐课,教室里都要挂一些如莫扎特、贝多芬等伟人的像。

傅:我家一个都没有,我讨厌挂任何像,对我来讲莫扎特不是什么相貌问题。

郭:我们都说要见贤思齐,就是说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目标,比如说,我想很多有志于献身音乐的人,走进音乐学院大厅,就看到那些伟大音乐家的肖像,就会想我将来在音乐史上,应该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傅:有这种想法的人,本身就不是真正的音乐家,你看看舒柏特的《未完成交响曲》,现在是妇孺皆知,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作品之一。他的《C大调第七交响曲》是个更大的作品,是舒曼从废纸堆里――好像是什么包旧书,或者是像中国什么小摊上包花生米的纸头里――发现的。舒柏特一辈子写了多少伟大的作品,他是心里头的音乐要往外流,不得不写,都来不及写,他才活了三十一岁,舒柏特真是空前绝后的音乐天才。他是心里头要创造,有东西要出来。我们不能强迫自己去创造。你说的要考虑自己将来在音乐上是什么位置,这样的人怎么能是音乐家呢!舒柏特一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这一点也许就是我喜欢舒柏特胜于贝多芬的原因,贝多芬可能对他的历史使命要看得更重。我想所有历史上的所谓伟人,大概都有这种想法,包括贝多芬在内。

郭:我觉得我们中国人更容易欣赏贝多芬这样的人,更容易找到共鸣。

傅:我不认为如此,我觉得中国人的精神境界――尤其是受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的精神境界――肯定会更接近莫扎特和舒柏特。

郭:我们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还追求一个立功、立德、立言。

  傅:我最恨这个,最讨厌这个,立什么功、立什么德、立什么言!我觉得这是儒家应该否定的一面,我爸爸从来不讲那些,他是非常儒家的,可他是儒家的另外一面。

郭:比如说我们中国知识分子,如果受到很强的传统的感染,都会有一种情绪,生怕自己才华没于后世,生怕自己不为他人所了解。

  傅:哎呀,这怎么说呢!我讲个故事吧,好不好,很好玩的一个故事。明代有一个什么画家,是鄞县人,此人好名,整天缠着那鄞县令――就是宁波的县令,说修县志时,一定要把他写进去。那个县令嫌他罗嗦,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说人死了才能写进去,那画家说:啊,此不难也!于是回去就死了。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可是也可看出中国人好名到什么程度。

郭:但这个东西,我在一些西方人身上也能看到。

傅:所以我说人都是人嘛!这种虚荣,人人都有。

郭:也包括艺术家,我觉得搞艺术的人身上,也容易有这种东西,包括乐圣贝多芬在内,他就可能追求:百年之后王侯将相都没有了,我贝多芬还是伟大的。

傅:不是,他并不是因为有这种思想才伟大,每一个人都是人,有高的一面,亦有低的一面;有强的一面,亦有弱的一面,可并不代表他的中心。人就是一个平衡问题,人人都有弱的一面。我也不敢说,就没有一点点名利思想,不可能,我看到一个批评家说我好话,还会窃窃自喜,虽然我知道这个批评家肚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同样这个批评家,第二天写的关于另外一个音乐家的评论,也许我觉得那个音乐家很好,可是他把那个音乐家说得一无是处,也许我就会觉得那个批评家岂有此理。那么,对我说的好话就完全不值钱了,对不对!所以我说人的私心总是有的,这就是说,你到达一个境界,怎么去平衡,怎么去面对。对我来讲,我不会为这些事情睡不着觉,绝对不会。可是,假如音乐会上我弹坏了,或者在平时练琴练得不理想,那我睡觉就会很辛苦!

傅聪与玛塔一起合作,为演出做准备(1995)
每一次音乐会,对我来讲,都是从容就义

听众:傅聪先生,您好,著名的钢琴大师霍洛维兹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是没有风格的,昨天弹的就可能跟今天弹的不一样。那么,您昨天在音乐会上弹的,你满意吗?您弹的萧邦是不是您感到最满意的一次。

傅:绝对不能说是我最满意的一次。每一次音乐会,对我来讲,都是从容就义,假如能够做到从容就义,我觉得还可以,就怕不能从容,那就糟了!

听众:傅聪先生,昨天晚上音乐会结束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遗憾:一个呢,我感到自始自终没有听到您说一句话,不过今天这个遗憾已经弥补了;还有一个遗憾,最后傅先生出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为我们再演奏一首中国的钢琴曲子。

  傅:其实,我也不是从来不演奏中国作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经常演奏《牧童短笛》,听说贺绿汀非常喜欢我弹的这个曲子,认为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演奏这个作品。对我来讲,音乐就是音乐,我昨天演奏的,一般来讲都是和整个音乐会的节目是协调的,就是说我加奏的时候弹的是萧邦《夜曲》,那我下半场弹的也是萧邦作品。我认为每一次音乐会,都是一个整体的精神历程,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娱乐,所以说在趣味上,我一定不会妥协。

  真正的艺术家一定会保持赤子之心

郭:在您的艺术追求过程中,您所理解的音乐最高境界是什么? 您一开始是怎么看待音乐的?

傅:我不能说是怎么看待音乐,我是在感受音乐,是先有情,才有思想,不是倒过来,先是感受……

郭:在这种感受中间,有可以言传出来的东西吗?

傅:哎呀,在音乐上,我算是比较能够言传的人了!不过还是有一定的限制,有些人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坐到钢琴上给你弹一下。

郭:我记得您对现在的青年钢琴家有一种担忧:怕他们成为一种技术工作者,像钢琴杂技演员那样。

  傅:是,是,我很担忧,现在不光是演奏家缺少精神境界,听众也越来越缺少精神境界,整个商业化到这种程度――唱片公司要尽量销售唱片,那么比如说对小提琴家,已经不是以演奏小提琴的艺术本身为准,而是先要考虑人的美貌,封面上印上什么半裸体的照片,要不,唱片就没人买。你说这是不是很恐怖!非常恐怖!所以很担忧。不过假如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这种担忧也许是多余的,真正的艺术家一定会保持赤子之心。

父亲的成功对我的压力是无形中的

听众:傅聪先生,我们谈论到您的时候,往往会很自然的把您跟您父亲联系到一起。我想问一下,您父亲的成功,对您来说是一种光环呢,还是一种动力,一种压力?

傅:怎么说呢,两者都是,不过压力恐怕是无形中的,并不是我在感知,压力可能是无形中存在的一种东西。有些朋友说:“你父亲对你这种期望,所以你永远有种压力。”我家里人也这么说。他们都看到我有时候活得相当苦,活得并不那么容易,就是很艰苦啊!所谓苦,也包括痛苦,或者艰苦,两者都有。不过也不缺少欢乐,不要以为我永远在那儿哭哭啼啼,没有这回事,我笑得时候比谁都笑得痛快。动力嘛,假如一个人自己本身没有一种生命力在那儿,要靠外在的什么东西作为一种动力,我看这也是有限的。

  学艺术学音乐,一定要出自于一种爱心

听众:傅聪先生,我们现在国内对艺术家的培养,特别是对钢琴艺术人才的培养,您有什么考虑没有?

  傅:我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现在我们上国年轻的一代有个叫朗朗的钢琴家,在国外得到空前的成功。我认为朗朗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几乎可以说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钢琴天才,特别是弹钢琴的天才。可是,最近我在北京,从报纸上看到对他的采访,对他说的一句话,有点担心。他说从五岁起就决定将来要做钢琴大师。我觉得一个小孩子在五岁的时候有这种想法,一种好强的想法,没什么。五岁的孩子往往会说:我将来要做个警察,或者说:我将来要做个将军,对不对,这很自然,也是小孩子天真可爱的一面。可是,朗朗对记者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他一贯就是这么想的。演奏家和音乐是个主客的关系,主与客到底怎么去平衡,一定要以音乐为主,就是我说的,我永远是音乐的仆从,永远应该这样。现在在艺术教育,钢琴教育,一下子每个人都想将来成为钢琴大师,我想这句话本身就很恐怖,简直是荒谬,不可能是这样的。学艺术学音乐,一定要出自于一种爱心,要爱音乐爱得发疯。我父亲说过一句名言,说艺术学校就是垃圾桶,去艺术学校里的人往往是正经的书念不下去,想去做艺术家,谁都可以去做艺术家。这很危险,我认为最重要的是出发点的问题,目的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学音乐,假如你有独到的地方,觉得世界应该承认你,假如你幸运,得到了承认,那就是你的幸运,就是说上天给了你的。鲁宾斯坦说过一席话,他说:第一要有才能,第二要勤劳,可是最重要的,要成功的话――千万别忘记,他说的是成功,而不是成就――那就要幸运。他认为自己非常幸运,鲁宾斯坦在这方面很谦虚,他并没说自己怎么了不起。

郭:那钢琴家呢?

傅:我们本来没有这个价值,我们的价值跟作曲家比是差远了,本来就是如此嘛,逝者如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后浪推前浪,人类的智慧不断的在积累发展,永远会有新的人才出来,我们不用去担心。对我来讲,一辈子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最后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也很重要。

(傅敏整理)

  (摘自《傅聪,望七了!》,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11月版,定价:35.00元。社址:天津南开区迎水道7号,邮编:30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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