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所创造的东西，是绝不会有什么“神性”的。
其实人与人是隔膜的。真正认真地相互看一眼，说句话的机会极少。我们活得太不放松了，奔放或放纵的心找不到相应的外在形态。于是
人作为一种动物，恐怕不能一点也不无聊吧。事事都要找出意义，句句是真理，天天都要向上，到头来上也就是下了。自然之道总是一张一弛，有高潮就有不应，绝无永远青松一棵的道理。在最基本的问题上，比如食色，是人的无聊冲动发展得最厉害的地方。食出那么多的花头，色出那么多的恩怨，岂非多事？可是人们照样乐此不疲。人心就是那么奇怪，允许无聊才有正经。
做人最不堪的就是寂寞了。人之所以要发明打牌、游戏、跳舞、社交，为的就是躲开那个寂寞。也许尚有壮士是不怕寂寞的，不仅不怕，从中还能写出诗歌谱出曲子，但多数人并不行。从小孩子的反应就明白，没人理睬是多大的不幸。歌唱寂寞孤独的人，要是没人听他的歌唱，恐怕也寂寞不下去的。现代人的宗教意识真是越来越淡薄了 ，面壁士天也难，何况十年。要是没有牌友棋友酒友茶友，打不出电话，缺一个收信人，敌人也没有一个时间一长，人是会发疯的。时间不长，人也要傻许多，一个人关他十天再测智商，恐怕会低百分之三十。
一个人生出来很不容易，有很多纳闷的事儿。比如说，一次性交那么多精子在跑，就像赛车，跑到终点也许就是一场空，也许盘带过人，到禁区一看前面没球门。瞎跑，都在那里瞎跑。人类有时跑跑就不对了，人类的生存状态不好，会叹息啊，会想我不跑了，我休息一会儿，看看你怎么跑。这些不肯跑的基因都被淘汰了，留下的都是拼命乱跑的。
人不能接受一个“没有我”的世界。
人类是什么？人类全部的事，就像儿子和老子一样，开始时崇拜上帝，然后要反抗上帝，到最后你老了以后，觉得你很像上帝。要学习上帝，但你还没它什么什么。
人虽善辩，却是经常畜生不如的。畜生依恋母亲，有些动物还知恩图报，并不管母亲是何许人也。所以，如果对某些人说，“你这个畜生！”实在不是骂人，而是抬举了他。
人道主义不是对弱者的恩赐，而是强者的反省。它首先不是一个如何看待别人的问题，而是如何看待自己。
人类从动物进化而来，未能完全改变弱肉强食的冲动。人们往往将森林里的准则偷偷搬到人类社会中来。见了羊是狼，见了狼是羊，内心不十分洁净。文化大革命给我们一个教训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露出了狼牙，去咬那些与他既无仇也无关的“坏人”。咬人者后来也有被咬的，他却不去反省这种“咬的文化”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是遗憾自己被逐出咬人者的行列。在那非常年代里，人性恶表现得淋漓尽致。咬人成了一种私欲而不是群体的意志。
人间很有意思，比如服装。服装就是人类的残疾。看那么多的艺术人体图片，我作为一头牛一头羊，它可能是大概的审美，我大概地审出那头母牛母老虎是美的，我要和它做爱，做爱以后咱们就拜拜。像人类这样，看到一个胳肢窝，看到一个锁骨，觉得性感。这样的审美，是因为残疾所造成的，因为服装的残疾所造成的。我们人类因为有了服装所以残疾了，残疾以后才会去审这样的美，像坐在轮椅上才去审另外一种美。才有另外的种种。
人只能给不明白的人以明白，对明明白白的人，要给的话，只能给他一点不明白。行么？
人如果不能自觉地克制欲念，恐怕唯一的出路是由那些不人道的灾难来平衡生态。人在排挤了动植物之后，轮到以人为敌的一天，那就太悲惨了。
一个孩子生下来，他精神的协力就是好奇。他不明白自己在“求知”，在学习和进步，他只是拗不过自己心里的念头，要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分辨人的声音，认出妈妈和爸爸。他认识蚂蚁了，还认识汽车和飞机。有天，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别人也许捡起来就吃了，也许当球玩了，偏偏他要问，苹果为什么不朝天上飞？
对动物，猴子，一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采食，不像人一天三顿。小孩和动物很像，一边玩一边吃，大人要他坐着好好吃。动物解决的问题不多，温饱，别病了，繁殖。人类要解决的问题太多，要解决受教育问题，进入性发育不能很快实践操作的问题，人类社会中不一目了然的判断智力高下和品格好坏。有人是捣蛋鬼，以后却很有出息。太复杂的因素干扰了人。
我们至今不知道，“人”是什么。
（摘自《陈村碎语》，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定价：26.00元。社址：上海陕西北路457号，邮编：20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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