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我的反腐败经历(连载之二)

2005-07-01 16:20:00 来源:书摘 [法]埃娃•若利 陆遥 译  我有话说

底线

1996年的这个夏天,我学会了同时在两个世界中生活。一个世界是预审的世界,这里到处涌动着湍急的暗流,不法利益打着外交利益的幌子大行其道,一笔又一笔的资金以极

快的速度在名目繁多的“海外机构”之间转来转去。另一个世界就是我私人生活的世界,它更接近一个普通法国家庭的生活。

我曾经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工作给我的家庭生活带来影响。遗憾的是,我为此所采取的行动只能将这种影响部分地掩盖起来。在我的周围,警方实施的全天候保护已经使危险变得越来越具体,警官们和他们的武器正在逐渐勾勒出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形状。这种恐惧感很像超声波,尽管人耳听不见它,但它依然在空气中持续传播。

要我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实在太困难了。只要我身边有个什么细微响动,警官们的手马上就按到了枪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一个星期六,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房子的大门开了一条缝。见此情形,我的两名贴身保镖马上拔出了手枪。我突然想起,这天是园艺工帮我整理花园的日子!于是,我马上叫两名保镖不要采取行动。警察的职责要求他们保持警惕,而他们的紧张情绪又时不时地对我造成影响。在车上的时候,只要看见一辆后座载人的摩托车向我们靠近,他们的手也会放到枪上。他们必须为任何偶然事件做好准备,因为一旦没有及时采取行动,后果就有可能变得不堪设想。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总是避开拥挤的人潮,以免发生不必要的伤害。我已经尽量缩小了自己的活动范围。

我很遵守这些专门为我制定的安全措施,我尤其尊重那些贴身保镖。这些和我终日相伴的人自己也有生命危险。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稳固的关系和一种相互的信任感。我记得其中的一名保镖,他身材魁梧,表情冷峻,世界观和我完全相悖。母亲节的时候,他送给了我一束鲜花,并对我说:“女士,为了您,我当效死命……”

那确实是一段担惊受怕的日子,随着岁月的流逝,其中的许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为了写这本书,我翻阅了许多私人信件,这才勉强记起了一些东西,下面这张传真就是其中之一。这张传真是一位邻居发给我的,上面的日期是1996年9月15日,也就是埃尔夫前总裁被监禁两个月之后。当时局势的紧张程度从这张传真里可见一斑:“昨天晚上快到8点15分的时候,一辆深紫色雷诺15在距离您家10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它的车窗紧闭,我看不见里面坐的什么人。当我的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它突然启动,然后马上离开了。这辆车根本没挂牌照。我开车绕着蒂耶尔大街转了一会,发现不远处还有一辆深紫色雷诺19。这辆车开着灯等在那里,它同样也没有牌照。不一会,这两辆车便汇合到了一起,然后上了帕莫维大街。我跟了它们大概300米。我的车灯一直开着,我要告诉他们,您的房子有邻居帮着照看。随后,我马上给您家里打了个电话,以便将这一切告诉您。”

这样的事情我到底遇到过多少次?十次?二十次?今天“一位朋友来善言相劝”,明天有人寄来一个木制的小棺材,后天一位证人又带来一些让大家都不寒而栗的死亡威胁……

威胁无处不在,但它却未对我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不管是建议、警告还是赤裸裸的威胁,它们的目的都是告诉我不要和国家的至高利益相抗衡。我估计,在这样的背景下是不存在任何偶然情况的。预审之所以能继续进行,那绝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身边有贴身保镖,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迈过他们心中的底线。

当今天的人们翻阅埃尔夫案件的庭审纪录的时候,他们就会对曾经摆在我面前的这条底线有个大致了解。在1996年夏天的时候,我们还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曝光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然而不管是在巴黎还是非洲,许多人都知道自己要保护的腐败圈子是如何巨大。

在预审结束之后,我非常惊奇地发现,许多外人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曾受到何等严密的监视,我的生命经历过何等严峻的考验。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那些在夜晚被探照灯追逐的动物有几分相似。除了强烈的灯光以外,它们看不见任何东西,于是只能胡乱瞎跑,但却始终跑不出探照灯的光圈。

“你几乎可以触摸到这种威胁”

从逻辑上讲,当自己的职员在工作当中受到威胁时,政府部门应该站出来支持并保护她。然而在法院,我的非常处境却引来了人们的议论和伪君子的窃窃私语:“这简直就像在拍电影!”没有人肯把我的同事们召集起来,用几句简短的话向他们说明我现在为什么必须接受保护。政府部门对一切都可以满不在乎,但它却不能容忍任何人来破坏自己的安宁。

什么?一名小法官不仅拿着国家的俸禄在巴黎到处闲逛,还要国家专门派两名凶神恶煞的护卫来送她进电梯、为她开办公室门?(译注:负责经济案件的元老级预审法官埃迪特・布瓦泽特最近在接受《世界报》记者采访时就曾公开表达了这种不满情绪:“我认为警方完全没有必要对一名法官进行长达三到四年的保护……这一切根本就是骗人的!……对(埃娃・若利)来讲,警方的保护是她炫耀权力的一种方式……”)更奇怪的是,这样的保护在别人的眼中居然成了一种特权!我在他们的眼中就像是一位带着两名仆从的公主。不过,我可不希望任何人享受这种待遇。我的个人生活已经变成了一桩沉闷而黯淡的苦差,没有轻松的调侃,也没有意外的惊喜。

对于所有人来说,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保镖到大商场里去买圣诞礼物都是一种古怪而痛苦的经历。某个星期天的傍晚,你和丈夫在朋友家吃了饭回来,坐在车里欣赏着落日的余晖,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这美妙的时刻……突然,保镖要你把头低下,因为附近出现了情况。就这样,这个美妙的夜晚被糟蹋了。我发誓今后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几个月之后,我向警方正式提出了撤除保护的要求,但他们拒绝了。警方的领导层甚至还决定在某些时间段加强保护措施,他们不仅将我的保镖人数增加一倍(由2个增加到4个),还增设了一个摩托护卫队。护卫队的警官们话都不多,他们根本没有向我解释警方这样做的原因。当时,一名新闻专业的学生曾就此问题采访过其中一位警官。直到今年冬天一位朋友给我看了那次采访的记录后,我才明白警官们当时的感受:“有些威胁是非常具体的,那绝不是恐吓。我们得到消息,有人已经就购买埃娃・若利的人头达成了协议,他们将雇一名杀手来完成这个任务。这些消息已经得到了情报部门的确认。有时候我们真觉得自己好像在拍间谍片,你几乎可以触摸到这种威胁……如果我们发现埃娃・若利有些情绪不稳或者不够冷静,我们就会感到担心。她周围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紧张到一定程度后,这种局势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在我的意识中,威胁的真实情况常常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已经学会不去想它,但它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确实已经非常强烈。在一次大使馆组织的鸡尾酒会上,我偶然遇到了法国军方的一位高级将领,他的制服上挂满了奖章。友好地寒暄了几分钟之后,这位将军突然用他的蓝眼睛盯着我:

“女士,我觉得您这段时间肯定过得不是很顺。纷乱的生活、沉重的压力、可怕的威胁……不过,我认为您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我没有回答,但给了他一个带着谢意的微笑。他停了两秒钟,随后换了一种冰冷的声音继续说:

“如果您的调查对象不是石油公司而是军火企业,那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军火圈子里是不存在警告这一说的,一旦您开始调查,那么您将只有48小时好活……”

他的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他的语气非常坚决,好像要把这番话刻在我的脑海中一般。我觉得自己的肚子上好像挨了一记老拳,我费了好大的力才让自己没有跌倒。当然,接下来我们又谈了一些别的东西……

从那时开始直到预审的最后一天,每当我做出一个困难的决定,这番警告就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它就像那些平时我们记在手背上的训诫,尽管擦去了,但还是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您将只有48小时好活……”

幸运的是,我尽力做到了不要每时每刻都想着这些威胁。一个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现实环境,他的思想就会学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视而不见。尽管每一次新的威胁都会在每周的第一天重新激起我的恐惧感,但在剩下的六天里,我会尽量不去想它。

我的阿莉阿德尼之线

(译注:在希腊神话中,阿莉阿德尼用小线团帮助杀死怪兽后的修提斯逃出了迷宫。后多用阿莉阿德尼之线来指代能够帮助解决复杂问题的办法。)

我们首要的日常工作就是与司法部门和警察部门的官僚主义作长期的斗争,但由于缺乏物质手段,几乎所有的努力都没有奏效。埃尔夫这样的跨国公司不仅拥有高水平的金融部门,还拥有大量高学历的工程师和身经百战的律师,经过长年累月的努力,他们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囊括众多隐秘企业和大量灰色资金的庞大系统。不仅如此,埃尔夫公司在世界许多大洲都有自己的分支机构。我们常常需要从一张长达数米的交易单上找一个小小的付款记录,而这个付款记录和别的付款记录表面上又没有什么两样。为此我们常常要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并增加取证和审讯的次数。

当我的调查对象们穿过法院那层高5米、迷宫般的长廊时,他们都会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当他们第一次进入我那仆人房般的预审办公室时,这种惊讶之情就变成了不屑。这些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到政府部门,确切些说应该是部长办公室坐坐了。他们的外套内层装饰着荣耀骑士协会的绣花,他们衬衣袖口的扣子来自旺多姆广场的名牌首饰店,他们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名人录”上。他们甚至十分明确地向我表示,预审办公室那把有些破旧的椅子根本就配不上他们那尊贵的臀部。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显得不安和不知所措,但大部分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傲慢之情。他们都是些拥有极高智商的冷血动物,一会儿虚情假意,温顺有加,一会儿又突然变得狂暴异常,毫不留情。他们已经忘记受人非议是一种什么感觉。尽管在我的面前他们都会装得镇定自若,但一些平淡无奇的细节还是会让他们感到慌张,这是毫无疑问的。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会尝试着和我做交易,尽管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法院而不是生意场;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会完全失控,甚至将刑法和执行刑法的法官混为一谈。

他们当中几乎没有人会冒险承认任何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的事实,就连一笔汇往他们私人账户上的可疑汇款他们也极力否认。所有的钱仿佛都是在他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了他们的手上,而他们花钱仿佛也是从来不经过大脑。慢慢地我开始明白,他们根本就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犯罪,因为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尽管困难重重,但预审还是在1996年取得了重大进展。我们平时关注得更多的还是那些具体的问题,对于案件的整体情况则研究较少,因为一开始就专注于整体有可能让我们无从下手。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在最开始遇到的问题相继水落石出。每当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不懈,像一只不停往玻璃上撞的蜜蜂那样坚持不懈。我必须不断地验证自己的假设,直到查出事实真相。当答案终于出现的时候,那种由衷的、精神上的愉悦将难以名状。

预审开始之后,我已经逐渐学会识别敌人的力量有多强,他们的盟友有哪些,哪些地方是敏感的,哪些领域还需要我们继续深入调查。我曾经为英美“石油七姐妹”巨大的地缘政治影响力和高明的犯罪手法而感叹,但和埃尔夫相比,它们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在埃尔夫一案中,被挪用的国家资产数额很有可能是史无前例的。

我已经抓住了自己的阿莉阿德尼之线,决不会松手。

(连载结束)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