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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外一章)

2005-09-01 11:22:00 来源:书摘 夏榆  我有话说

近年矿难频仍,举国关注。以下两篇的作者均来自矿区,他们向我们介绍了常人难以了解的矿区生活,带我们走入潜行蠕动于黑暗的底层,为我们开采光明与温暖的矿工世界。

1878年,梵高以传教士的身份在比利时的波里纳日矿山的工人中进行传教活动。工作之余,梵高画那些他看到的煤矿工人。

“这些人实在是黑,当他们从黑暗的煤矿里走出来,进入白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像打扫烟囟的工人。

梵高在波里纳日矿区经历过矿难的恐怖,他希望能把福音中讲述的在“黑暗中升起的黎明”传布给那些苦难的矿工。

从来没有像2004年这样频繁地听到矿难的消息。“中国每周一起特大矿难,”新华社报道:“从2001年到2004年10月底,全国共发生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特大煤矿事故188起,平均每7.4天一起。河南、辽宁、山西、吉林、江西等地接连发生煤矿事故,其中河南大平矿难死亡人数为147人、陕西陈家山煤矿死亡166人。2003年世界煤炭产量约50亿吨,煤矿事故死亡总数约8000人。国内煤炭产量约占全球的35%,事故死亡人数则占近80%。2003年国内煤矿平均每人每年产煤321吨,效率仅为美国的2.2%、南非的8.1%,而百万吨死亡率是美国的100倍、南非的30倍。”

频发的矿难不断地使矿区这种被遮蔽在主流社会之外的底层人群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回老家大同。在城里姐姐家,弟弟把半斤白酒干下去,借着酒劲扶着我肩头说:“你弟让人欺负了,你能不能给你弟弟出一口气?”

弟弟是大同矿区的一个矿工。弟弟咽不下的一口气一直闷在肺腑里,郁气聚集的缘由是他经常被“背黑牛”。

“背黑牛”是矿区用语。意指工长往矿工身上虚加工资,工长每月在发工资的时候,平均会给队组里每位矿工身上“背”100―300元不等的工资。矿工领到工资以后,那些虚加在头上的工资就被如数收回工长手上。在有30万矿工的大同矿区,“背黑牛”已经有漫长的历史,已经是普遍的现象,1993年以前我还在矿区的时候就被我的头儿背过“黑牛”,直到现在,矿工们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弟是个老实的人,平素隐忍而吃苦,不到极处不会动怒。这一天弟开骂了。让他尤其受不了的是,工长用给他“背黑牛”的钱三天两头进城找小姐,洗桑拿,泡歌厅。而他是等着那些钱去买米买面,给儿子买课本,交补课费,不交补课费儿子就进不了教室。矿井苦干一个月,每次领工资的时候,工资卡上明明标着是1200块钱,拿到家却只有900块钱。虽然领钱时就被告之那300块钱不属于自己,只是从自己手上过一下。弟弟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钱到了自己手里而不属于自己。而工长每次取回钱时的心安理得让弟怒不可遏却无能为力。

跟着弟弟回矿区看母亲,在路上遇到我当年下矿井的工友张应科。我的工友说:“听说你在北京做记者,你能不能帮助我跟矿长说说,我想换个工种,不想再下矿井了。”张应科是一个面容良善,性情温和的人。他挑着一担水往他自己开的一个发廊送,看到我他停下来,怯怯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说:“我干不动了。”

我看他做着理发营生的女人在发廊里给人洗头。那个女人相貌端正,气质淳朴。现在大约他们能过上安生日子了。我想。

当年不行。当年,我清楚地记得,我和他在矿井里。我们干完活儿都在矿井的峒室里休息,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休息的矿工。

我在睡梦中听到凄厉的哀嚎,我被那种声音惊醒,感觉头皮发炸。那声音就是张应科发出的。从睡梦中惊醒,我看着他坐在煤岩上,神情呆滞,他长久地静默,在静默中会突然爆发出那种凄厉的哀叫。

有人告诉我,他的精神受刺激了。因为我们的工头搞了他的女人。他刚刚结婚的媳妇从乡下来到矿区,为了赚钱贴补家用,就在家门前开了一个理发铺子。我们的工头知道他的媳妇长得很好看,也知道他的媳妇会理发的手艺就经常去找他的媳妇。

工头是个满头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他的手下掌管着三十几个窑工,他对那些窑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用他的话说就是“记他尿几股尿就尿几股。”他可以把繁重和轻松的活儿按照跟他关系的亲疏远近分配出去。服从他讨好他,就可以获得轻松而钱多的工作,不服从就得干繁重而钱少的营生。

工长先是把张应科安排上夜班。打发到很远的工作面去看运输煤炭的皮带。那个工作责任重大,谁干着也不敢大意。

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张应科如同平时一样做着自己的工作。但是到了冬天,张应科有一天下夜班回家,他在自家院子里的雪地上看到一行陌生的男人的脚印。那些脚印从他的石头屋前一直向外延伸,张应科很蹊跷,心生狐疑。第二天他没到出井的时间就洗澡回家,他依然看到了那些留在雪地的脚印,他没有叫女人开门,而是用钥匙开锁。他走进屋里,看见了和女人睡在一起的工头。

张应科的精神错乱了。他是个软弱的人,他看到女人跟工长睡在一起,就软在地上,他哭着打自己的耳光。后来我就看到张应科发生的变化。再下矿井,他先是不说话,神情是木的,然后就听到了他爆发的凄厉的哀叫。

在矿上,工长搞窑工的女人并不稀罕。工长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也都在说谁谁的女人好看,谁谁搞过谁的女人。

有的窑工不想下矿井受苦,他们就会想办法调动工作,或者更换工种。代价就是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工长睡。他们会把工长请到家里喝酒,创造女人跟工长接触的机会。

张应科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有一天,张应科举着自己的食指说:只要把它断掉,我就可以离开矿井,调到地面,我就能守住我老婆了。

我没有在意他已经疯狂的想法,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有一天,皮带隆隆转动的时候,张应科把自己的手指伸进了飞转的滚筒。他惨叫了一声。我一个寒噤跑出去,看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倒在地上,而皮带在他的身边隆隆转动。他的哀叫让我心慌。

但是失去的手指并不能帮助张应科离开矿井。因为失去手指属于轻度残疾,并非失去工作能力。所以他还是要下亍干活。

2004年12月,我再见到张应科,他比当年是老了,鬓角的头发变白。他还干着开皮带的工作。他的女人也老了,从背影看上去比当年黯然了许多。

他说:“我不想再下矿井了,你能帮我找找关系,帮我调到地面,我实在是干不动了。”

但是,我想我帮不了他,一是记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种能量,再就是矿长未必会理睬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记者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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