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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争

2005-09-01 14:51:00 来源:书摘 李元洛  我有话说

满头青丝,是少年的标志,青春的象征,盛时的徽记,而除了遗传性或原因不明的少年白头,白发则是衰老和年暮的警告,是无常向你示警,警告你生命已经走向秋天或竟然已是冬日了。中国人惊心于这种生命的警告,就将白发

或白发老者称为“二毛”,《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君子不重伤,不禽(擒)二毛。”晋代的才子潘岳写《秋兴赋》,也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刚过而立之年就早生华发,这张警示的黄牌也未免过于提前或者说超前了。

芸芸众生都希望自己青春长在,盛年长保,可是生命却无法像蔬菜水果一样,藏在冰箱或冷库中去长时间保鲜,它是与时俱老的,任何祖传的保健之道与宫廷的回春之方,都无能为力。因此,一般人对白发都特别敏感,尤以诗人为最。大诗人李白的生命意识就特别强烈,对流光逝水分外敏感,他的《将进酒》一开篇,就高唱而低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朝”与“暮”的时间词和“青丝”与“雪”这种表色彩的名词组合在一句之中,“青丝”变成“白发”的过程被极大地压缩,生命之短促于是立时可见。生命的精华与贵重,还是在于拥有青春,在于年富力强。英雄老去,佳人迟暮,总不免令人感伤。清代查为仁的《莲坡诗话》,记载了一位不知名的女作者艳雪的两句绝妙好诗:“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读来真是令人低回。但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岂止是美人和名将?芸芸众生不也是大都如此吗?否则,各种名号的白发染青的染发剂,就不会红火于市场火爆于理发店,而只能成为滞销品而去投闲置散。

读书人大都有建功立业的愿望,有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的梦想,但流光容易把人抛,何况现实生活中的人生往往有许多曲折坎坷,绝非一帆风顺,即使在所谓“大唐盛世”,也莫不如此。王维就有一首题为《叹白发》的诗:“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惆怅故山云,徘徊空日夕。何事与时人,东城复南陌。”而李白除了《将进酒》中的警句,他的《秋浦歌》之十五更是咏白发的冠军之作,任何人的有关作品,都无法与它一较短长: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此诗作于天宝十三载(公元754年),为李白从北方至南方客游安徽宣城秋浦之时,时年五十岁。今昔之思,盛衰之感,浩浩时空与渺渺生命之强烈反照,使得诗人的愁情如海浪江涛,轰然而作。“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是天才式的人生感喟,是连愁情也都分外豪迈的时间浩叹,非常人所能有,而“秋霜”之富于悲秋的传统意蕴的妙喻,更将生命的悲剧表现得分外动魄惊心。“四季倏往来,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这是唐末诗僧子兰《短歌行》中的妙语,虽然远没有李白那种气吞江海的气势,但他将时间喻为盗贼,这也真是他可以广而告之的首创。盗亦有道,这种盗贼不偷金银珠宝,却专门偷人的朱颜,盗人的黑发,让英俊少年变为白发老者,让绝代佳人变为鸡皮老妪。对世间的任何盗贼,都可设法追捕破案,而时间这种盗贼,则真是防不胜防,防无可防。且不要说现在流行的多种防盗门窗形同虚设,即使是刑侦部门无案不破的顶尖高手,他们对之也一筹莫展,岂仅是莫展一筹,纵然戒备森严,他们自己头上的黑发也不免屡遭偷盗哩!

因为社会贫富不均,贵贱对立,白发,除了是自然的时间所出示者外,有时也成为一种社会不公的象征。于是,我们就听到了杜牧对一位隐者的谆谆安慰,那是他的《送隐者》:“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但是,后人和他唱反调的颇多,苏东坡就曾说“白发年来渐不公”,他的学生秦少游当然师云亦云:“白发偏于我辈公。”时至明代,王?也说:“白发年来也不公,春风偏与世情同。”王威宁则更进一层:“近来白发无公道,偏向愁人顶上生。”清代翁琦的《白发》一诗,似乎是想为争论的双方作一番调解与总结,但他仍然倾向鲜明:

朝来揽明镜,白发感蹉跎。

毕竟无公道,愁人鬓畔多!

时光之易逝,逝水之不回,这是古今相同,人我一律,而愁人早生华发,多得秋霜,则是相同中的别异,常情中的变态。“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唐诗人李益早就说过。在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人的心中,物理时间化为了心理时间,原本短促的生命似乎也变得漫长了。这倒使我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的书名:《短促生命中漫长的一天》,以“矛盾语”或称“抵触法”构成的书名曾让我一见难忘,但作者的大名或者芳名却已不复记忆,真是苦苦追思作者名,可怜白发生!

(摘自李元洛《绝唱千秋――绝句文化大散文》一书中《时间之歌》一文,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3月版,定价:27.00元。责任编辑:黄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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