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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

2005-09-01 14:51:00 来源:书摘 祝勇  我有话说

村口的路崎岖不平,路边的地上,到处铺展着成片的玉米棒子,阴森惨白,象征着冬日的枯索。我猜出那是家畜的饲料,并从当过乡长的凸凹那里得到了证实。我们的车子停在村外的公路上。有几个穿着棉袄、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我们步行进村,从她们的目光中,我看得出她们的疑惑。

我敢肯定她们一眼就能看出我们

不是本地人,更不可能是“上面”下来的干部。她们后来通过打听,才知道我们是“记者”,其实我们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记者”,充其量不过是几个读书人,在日常生活中依旧保持着对乡村的美好情感。乡村是劳动的场所,苇岸说“劳动是上帝的教育”,乡村的每一处细节都与土地和劳动有关。我们的好奇引起了她们的好奇。

从十渡镇一路下来,陈乔生和熊育群两位兄弟提出想看看北方的火炕。去年我们在河北同行,本来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但那次的主要时间用于寻找文化遗迹,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自幼在江南长大,北方乡间的一切对于他们都显得悠远和神秘;我想起自己初过长江的时候,南方的水田和农舍给我带来的温暖感觉。

十月下旬,北方农村已显露出冬日的景象。褪色的田野寂然无声,仿佛在收割之后,它一下子失去了繁茂的词汇。我们见到一个戴单帽的男子,唇上的黑髭参差不齐。我们找到了谈话的对象。凸凹递上一支烟,我们攀谈一阵。后来说,想寻一处农家看看。村庄的安静使远处妇人的声音凸显出来。她们说,要跟我们要钱。男子没有理会她们,吸着烟,带我们朝村落深处走去。

我看到一座四合院落。正房、厢房、猪圈、茅厕,甚至影壁樯,一样不少。虽已破败,院墙也成了半人多高的颓圻,但昔日的骨架尚在。没有繁复的砖雕与花窗,它们采取的简洁朴素的形式标明了主人的平民身份,它们的格局证明了它们建造年代的久远。它们是传统的伦理秩序和审美方式的产物。现在的农舍,不大遵循这样的格局了。屋顶的黑瓦早已不那么齐整,窗棂也露出古旧的木色,让人看到时间的痕迹。小院安详得令人感动,院角堆放的农具在初冬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院门没锁,主人不在家,男子去寻,我们在院里等。这个工夫,我们为老宅拍了几张照片。院墙外聚了几个惊奇的村人,看我们有趣。我想起卞之琳《断章》中看风景的人也成了风景的句子,暗中一笑。一袋烟的工夫,主人来了,是位弯着腰的矮个老头。男子说,老爷子八十多岁了。老人穿件破旧的蓝色中山装,蓝色是几十年前最常见的那种,现在在城市里已没人再穿。老人面容慈祥,瞅我们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一条缝。他听清了我们的来意,便引我们进屋,这时我才发现,屋门竟也没锁。

堂屋的光线很暗,火炕占了一半的面积,炕脚有锅灶,屋内只有一件家具,是一张古旧木桌,从它的雕饰推想,它从前是考究的,令人对老人的身世生出几许想像。老人坐在炕上,撩开炕席,为我们介绍火炕。熊育群来了精神,用他古怪的湖南话,问了许多古怪的问题。我已记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老人盘腿坐着,用手指东指西地一一作答。我也是此时才注意到京郊的火炕与东北的有所不同。小时候,父亲调到东北山区的部队里,我得以在北方乡村住过很长时间。在那里,燃火的火源与火炕不在一个房间里:外屋起火,还有炉灶;里屋住人,有火炕;中间有火墙相通。躺在冬夜的炕上,温暖仿佛来自地心,浑身的皮肉,好像被一寸一寸熨过。老人屋里,砖铺的地面上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火眼,用以引火,掀起地砖,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火膛,里面放炭。火膛通向火炕,炕上有循环的火道,灰烟又从墙上的火道排出屋外,以避免煤气中毒。我可以想象,在炭火燃烧的一刹,火焰会于瞬间充满青砖下崎岖的迷宫,仿佛血液在血管里涌动,令人四肢舒畅。倘屋外有雪,倘屋内有酒,火炕则更能拴住人心。于是想起,北方农民似比南方农民更安于土地,不大想日常生活以外的事情,甚至暴动者与革命家也多出自南方,从民居形式这个视角,不知是否能够看出点奥妙。

老人说,这房子盖了一百多年了。那么,这老屋起宅基的时候,应该还是晚清,够久远了,至少有四五代人在里面生活过。没有在岁月中颓倒,也算不容易。我从村中走过的时候,我注意到村中的房屋多是红砖砌就直筒房,简单潦草,即使有着美化的部分,也至多是在墙上镶些俗劣的花瓷砖,一看便知是近二十年建造的,让我们看到世道的转换。这样的老宅,已所剩无几。然而,与土地相比,这宅院还只是个孩子,甚至村路上一株老树,寿命都比它长。土地上的劳动还重复着千百年前的姿态,土地里的种粒和果实,依旧保持着远古的面孔。

如果说那些新生事物为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标明了时间的刻度,那么村落里的古旧部分,则抹去了时间的界限,让我们停留在过去的年代里。坐在老屋的炕上,竟丝毫不觉陌生,仿佛一个在此生活了许久的人,回忆着在这背景下曾经闪动的身影,回忆那些新生儿的啼哭、老太婆的絮语,回忆那些源源不断的幸福和忧伤。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个人踱出老屋,站到院子里,打量灰黑的瓦楞在蓝天下勾勒出的轮廓。在冷凝的空气里,我感觉到老屋的热度。说来奇怪,眼前的老宅虽然破旧,却富有美感,而那些新建的砖瓦房却相反。中国的乡村民居在实用方面显示了小民的生存智慧,同时在美学上保持着与传统根脉的联系,淳朴、平稳、温馨、妥帖、节奏巧妙、秩序井然。中国人的风水学观照了自然与人生的统一,深奥的周易也将几何学、物理学蕴于古古老的哲学中。当然,民居的建造未必会有很深的知识背景,但一代代沿袭下来的对美的感受,和潜移默化的风俗文化浸润,使平民居住的忘记,无论怎样简陋,都在岁月中保持着稳定性和连贯性。这些老宅,在空间上保持了与时间的和谐。那些明亮的新居正是因为忽略了这一点,才失去了故园的亲切感。

告辞的时候,我注意到凸凹将一张百元的票子塞到火炕的褥子底下。这一细微的动作被老人的目光所捕获,他迅疾地跳起来,追向我们,硬塞回到凸凹手里。我们走了很远,还看见他依然站在院墙外望我们,直到他的身影被墓色所模糊。

我们离开村庄。在返回都市之前,我看到大地上排列整齐的田垅,一行行从我眼前掠过,永无休止,像是时间深处未被篡改、却充满暗示的古老经卷。

(摘自《祝勇文化笔记――北方,奔跑的大陆》,中国旅游出版社2005年1月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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