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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宿命的魔影

2005-10-01 16:20:00 来源:书摘 王开林  我有话说

做人不容易,做一个中国人更不容易,投胎得挑肚皮,出生也得拣日子,如果挑拣错了其中一项,就极有可能变成双亲眼中的不祥之物,后果可想而知,爹不爱,娘不疼。这种莫名其妙的讲究显然与迷信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1899年5月4日,一位家住福建闽县县城(今福州市)的黄姓举人有弄瓦之喜,妻子生下一个女儿。由于这小家伙不迟不早,出生那天恰巧赶上外婆病逝,即被视为祸及家人的丧门星,再也得不到母亲的疼爱,甚至连一口母乳都没有吸食的资格。所幸乳娘心地纯善,将这个浑身长满疥疮的小可怜带回老家,田园生活和质朴的乡情使女孩的心灵得到了极好的滋养,她才有了健康的体魄和儿时的乐趣。

仿佛猫爪抓心,黄举人极想过一过官瘾,他花了不少黄金白银,走通了上面的门道,如愿以偿,谋得一个外放的肥缺――长沙县令。小女孩黄英离开乡间慈爱的乳娘,重新落入受歧视的环境里,她哪能开心呢?整日大哭大闹,惹弄得春风得意的黄举人恼怒不已,在赴任途中他险些将女儿扔入大海喂鱼。

黄英的童年就一直那么憋屈郁闷着,比一支被石板压住的竹笋还要憋屈,比一朵浓得化不开的积雨云还要郁闷。黄举人在任三年,一病呜呼。此后,孤儿寡母举家北迁,去投靠京城的舅舅。黄英看多了冷眼,受够了虐待,早已形成执拗孤傲的脾气性格,在那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数。于是,黄英的母亲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将她送到慕贞学院―― 一所免费寄宿的教会女校――去读书。进了学校,黄英如鱼得水,如鸟投林,真想不到,她人缘特别好,昔日又倔又拗的脾气也变得随和了许多,孤僻的性格也变得开朗活泼。此后,她读完高小,考中官费的北京师范学校预科,让那些一贯歧视她的家人和亲戚大跌眼镜。

黄英并不漂亮,她个子不高,脸孔又黄又瘦,不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类型。可她读了不少绣像章回小说,《红楼梦》赚取了她大捧眼泪,《西厢记》也令她想入非非。十七岁那年,她从北京女子师范毕业,不到两年时间就挪了三次窝,先是在京城一所女子中学执教,后又应聘去安徽省立女师附小和河南女子师范传道授业解惑,可是她总也待不长。

“我从小就喜欢萍踪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黄英为自己没长性作这番解释,可管不了表姊妹们当面嘲笑她为“一学期先生”。对她这种不安其位,东闯西荡的做法,居然有人表示佩服,现代才女苏雪林便曾夸黄英“以一个南方人,具燕赵慷慨悲歌之气”,这评价可不低。

教书不济,恋爱总能成事吧?远房亲戚林鸿俊来得正是时候,他曾在日本留学半年,因家境败落、父母去世而辍学归国。黄英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半吊子的留学生,只是不讨厌他而已。林鸿俊听说黄英喜欢读小说,便将《玉梨魂》借给她,等书还回来时,他细心检查书页,发现上面留有不少泪痕,不禁心中窃喜。黄英的母亲相当势利,平日对林鸿俊没什么好脸色,这就激发了黄英的侠义心和同情心,竟执意选择林鸿俊为自己的未婚夫,令黄府上下好不窝火,好不难受。然而同情不等于爱,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黄英的大哥很聪明,在这件事上,他不与小妹硬扛,而是用了个缓兵之计,要求林鸿俊先念完大学再与妹妹完婚。这一缓,就是四年,黄英与林鸿俊的人生轨迹便完全错开了。

1918年,黄英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变得更加活泼好动。“走路时跳跳蹦蹦,永远带着孩子的高兴,谈笑时气高声朗,隔了几间房子也能听见”,这又是她昔日的同事、此时的同窗苏雪林的回忆。黄英与女高师学生自治会主席王世瑛、文艺会干事陈定秀、程俊英形影不离,这“三英一秀”俨然以战国“四公子”自命,黄英为人豪爽热情,交游广泛,被封为“孟尝君”,这个绰号使全校师生都对她刮目相看。有了这种魅力和本事,黄英该满足了吧?可她意犹未尽,还要摇动笔杆子写小说,为此她特意取了个“庐隐”的笔名,可不是要结庐隐居,恰恰相反,她要给文坛一点颜色瞧瞧,别老是那几张熟面孔晃来晃去的。她的第一篇小说是《隐娘小传》,她不满意,一直压在箱底,最终付之一炬。她的第二篇小说《一个著作家》发表在矛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凭着这张“门票”,她成为了文学研究会的首批会员。这个起点不算低。

庐隐事业上一帆风顺,感情上却遇到了麻烦。她与林鸿俊越来越貌合神离,后者年纪轻轻,却有老和尚才有的定力,总是劝她少参与些社会活动(如爱国演讲、抵制日货、游行示威之类),以免吃亏。殊不知,庐隐对他的这种爱护根本不屑一顾,不愿一闻。更有甚者,他读工科,成绩优异,好端端的不当工程师,却去报考文官,削尖脑袋想做禄蠹,这也是庐隐内心所鄙夷的,她最讨厌官僚政客,认为他们对社会有百害无一利。于是,她的拗性和倔劲重又发作,一举解除了与林鸿俊的婚约,纵然有人骂她出尔反尔,食言自肥,她也毫不在乎。

庐隐原籍闽县,因此她经常参加福建旅京学生同乡会的活动,还出任会刊《闽潮》的编辑。在一次同乡会的活动中,她结识了北大法律系的高材生郭梦良,两人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可是郭梦良使君有妇,并非自由身。按当时新女性的说法,必须先行铰断旧式的婚姻关系,拍净身上的“老灰”,才可以给伟大的爱神焚上第一柱香(重获爱的权利)。正是格于这种心理障碍,庐隐有意疏远了对方。

嗣后,庐隐欲罢还休,假期与郭梦良同游西湖,月朗风清,情怀舒卷,他终于道出心愿:彼此结为连理枝、比翼鸟,做永守鸥盟的情侣和夫妻。庐隐的心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矛盾。她不愿为着幸福,自私到逼迫所爱的人捐弃妻儿,使那异乡苦守孤枕的不幸女子更加不幸。顶多顶多,她也只能以精神恋爱相许:

我们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我今后的岁月,当为你而生;不过,我历来主张,人以精神生活为重,你我虽无形式的结合,只要两心相印,已可得到安慰了。

这不是郭梦良想听到的最圆满的答复,但这个答复仍留有很大的回旋余地,也算不错了。女性很难把握精神恋爱,她们一旦以心相许,以身相许便只是早晚的事情。没过多长时间,庐隐便被郭梦良抓了俘虏,她甚至都没有强求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此举自然招致了亲友的非议,旧女性骂她不守妇道,新女性则骂她放弃原则。庐隐之为庐隐,除非不做,做了就不畏缩。她与郭梦良离开京城,在上海的一品香旅舍举行了婚礼。他们的结合是快乐与忧患交织的,庐隐出任教职,照顾家务,还写小说,郭梦良除了打理教务,研究人生哲学,也勤于编著。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按说,这样的生活虽苦犹甜,但她仍感到有些失望。她将这种情绪巧妙地隐匿在小说《前尘》中,故事是:一个女人有心爱的情人,且与他结为夫妇,归宿不算糟糕,可她总觉得不满足,结婚后第三天就一个劲地抹泪,原因竟是“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这就是典型的小资情绪,乏味的现实自然是经不起深究的。难怪乎庐隐会在小说《何处是归程》中浩叹:

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啊?

有一次,庐隐仿佛得着了什么灵界的秘密消息,竟口出戏言,“自料不能长寿”。郭梦良听了,赶紧去掩她的嘴巴,又气又急地说:

“讲这样的话,你不知道我听了是如何的难受!如果你不能长寿,我愿与你一齐死去。有后悔者,不是脚色!”

谁曾想到,郭梦良体质不佳,积劳成疾,倒是他先期撒手人间,踏上黄泉路,给庐隐留下一个年幼(不足十个月)的女儿和咀嚼不尽的伤恸。他们的结合满打满算只有两年。尤为伤心的是,庐隐护送丈夫的灵柩回福州安葬,遭到郭家的鄙薄,处境之艰难,心情之悲苦,用她的话说,便是“在这半年中,我所过的生活,可谓极人世之黯淡”。庐隐写作熬夜,未能得到婆婆的体谅,后者嫌她灯盏点得太久,耗油太多,庐隐的郁闷终于大爆发,带着女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福建,回到北平。

稍堪自慰的惟有一点,她手中的笔将满腔情愫化为了沥血泣泪的文字:《郭梦良行状》、《寄天涯一孤鸿》、《灵海潮汐致梅姊》、《寄燕北故人》、《寄梅窠旧主人》。她与石评梅同病相怜,她失去了郭梦良,石评梅失去了高君宇。在陶然亭,她们多次抱头恸哭,怀念逝去的爱侣。但她们在人前却又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女神,她们狂歌,她们笑谑,她们游戏人间。为了纾解极度的精神苦痛,庐隐开始抽烟喝酒,那股子狠劲,简直像跟谁拼命。“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同看血泪相和流!”

一位著名的女作家,从来就不必担心没人仰慕,庐隐酒醒之后也需要男友慰藉内心的寂寥,新的男友便是比她年轻的瞿冰森,就读于法政大学。这段感情,庐隐在自传中绝口不提,但她以一贯的做法将这个题材化为了一篇小说。在《归雁》中,她坦承自己尽管见过一些大阵仗,但并不能效仿八风吹不动的老僧,她只是一只疲惫的孤雁,落在无人的村落,忍受着被造物主抛弃的悲哀,待在檀木雕成的鸟笼里是安全的,可不羁的天性注定了她做不成温柔依人的小鸟。她只好回到痛苦中去,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宁肯孤独,也不要怜悯和同情。“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最终,庐隐为瞿冰森的前途着想,不愿这有为的青年在她的大缸苦水里浸出病来,便断然拒绝了他的求爱。只可惜瞿冰森悟性不足,并未体谅她的好意,赌着气很快就找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女生去刺激庐隐的神经。

这就不奇怪了,此后一段时期,庐隐对自己的写作生涯充满悲伤,她根本不知道快乐的文学是怎么回事。《寄天涯一孤鸿》已将内心的消息透露无遗:

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每当风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赏美景,只知握着一管败笔,为世之伤心人写照,竟使洒然之心,满蓄悲楚!

当时的评论家若有意若无意地封庐隐为“描写恋爱的专家”,对此谑称她坦然受之,欣然领之。她的小说十有八九都是以爱情为主题,以苦恋的男女、落寞的感情和不幸的婚姻为题材。她对知识女性的处境尤其感到悲观。在其代表作《何处是归程》(短篇小说)中,她认为一般男女视婚姻为便宜的捷径,这种想法显然大错特错了,真相该是:男子娶妻“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性欲的发泄”,女子嫁人则“为了吃饭享福”。如此各取所需,婚姻还怎么算得上是心灵美好的归程?小说中另有一位女强人,她抱定独身主义,将青春全部献给了妇女运动,却也同样郁郁寡欢,不胜寂寞之感:“真的,我现在感到各方面都太孤零了。”如此看来,当时的知识女性在婚姻方面真是进退两难。再明显不过了,与许多“五・四”时期的作家一样,庐隐内心虽有狂飙突进的一面,其中却仍然含有感伤的骨质,毕竟现实太黑暗太沉重了,她想用弱肩去扛起那道铁闸,谈何容易!

大自然中,枯木逢春,很可能再发新叶。人世间呢?像庐隐这样收卷了浪漫情怀的女子,也仍有第二春。这一次,追求庐隐的是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的三年级学生李唯建,一个比庐隐小八岁的大男生。如同起先躲避瞿冰森的追求,庐隐再次躲避丘彼特的神箭,但李唯建的锲尔不舍令她既惊讶又暗喜。这个大男生相貌英俊,思想清新,心灵未受世俗尘滓的污染,学业也非常优秀,他写诗,爱文学,有着热烈的纯情和想象,与庐隐灵犀相通。真看不出,他内心居然会有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当李唯建发动一波又一波的爱情攻势时,庐隐开玩笑说:

“我可是有名的扫帚星,你不怕?”

“怕,我只怕取不到最近的距离欣赏你!”

可畏的人言庐隐也不畏了,她很高兴与他联袂合作一场“姐弟恋”。庐隐看不惯社会,仇视异端另类的社会则四面环攻,一招紧似一招地施以冷嘲热讽和明枪暗箭。无聊小报比猎犬的嗅觉更为灵敏,怎会放过现成的爆料?由于年龄上的逆差,庐隐和李唯建的爱情被一些市侩定性为不伦不类的“畸恋”。纵然千夫所指,万口交攻,庐隐仍是那副敢作敢为、我行我素的倔强态度,连朋友们都戏称李唯建是系在她裤腰带上的“小情人”,连闺中密友舒畹荪也批评她浪漫得昏了头,认为她当初与使君有妇的郭梦良结婚已是大错特错,现在又走上了另一条歧路,搞什么“姐弟恋”,不是自讨苦吃吗?对于这些讥弹和讽劝,庐隐全都付之一笑,外界鼎沸的流言已根本不足以扰乱她快乐的心境。

让我们是风和云的结合吧。我们永远互相感应,互相融洽,那末,就让世人把我们摒弃,我们也绝对的充实,绝对的无憾。

1929年,李唯建自称为“异云”,庐隐自称为“冷鸥”,他们通信频繁,爱情急骤升温。一度幽怨郁闷的庐隐重又变回了昔日快乐奔放的“孟尝君”。

爱情,惟有爱情,能够使死灰复燃。命运铁青的脸色确实难看,但庐隐决不肯做低眉顺眼的受气包。她乐观地认为,这寒凉的世界虽然风卷黄叶,雨打枯荷,但还不是一团糟糕。只要有爱情的温慰,烹文煮字以疗饥的生涯也不算太苦。她有禅心,有慧悟,有真诚,按理说,她可以拈花而笑了。

1931年2月,庐隐和李唯建去日本度蜜月。行前,她将《云鸥情书集》(共六十八封情书)交由天津《益世报》连载,仿佛爱情长跑,引得世人瞩目。一年后,上海国光社即出版了这本充满狂热情话的书信集。虽然与庐隐同时期的女作家冯沅君曾将五十封情书结集为《春痕》,但它毕竟是小说集,庐隐才是中国现代第一位大量公开个人情书的女作家,单凭这一项,她的勇气便不让须眉。在这部情书的结集中,庐隐将自己始而迟疑,继而欢欣,终而热烈的情怀展现无余。她在第五十四封信中如此坦白: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把戏也都尝试过了。从来没有一个了解我灵魂的人,现在我在无意中遇到你,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基于心灵的认识。异云,你想我是怎样欣幸?我常常为了你的了解我而欢喜到流泪,真的,异云,我常常想上天使我认识你,一定是叫你来补偿我此前所受的坎坷。

归国后,李唯建受聘于中华书局,做外文编辑,业余翻译了卢梭的教育小说《爱俪尔》(现在通译为《爱弥尔》)。庐隐则重执教鞭(任教于法租界工部局女中),由于受到爱情的滋润和激发,她的文学创作大面积丰收,单是1931年――1932年这短短两年间,她就创作了两部长篇小说《象牙戒指》和《火焰》,还有《飘泊的女儿》等二十余个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许多散文、随笔。照此势头,照此创造力,一路往前冲,她的成就未可限量。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求活够六十岁,想必仁慈的(也是悭吝的)上帝不忍再打折扣。可是,她的生命却在撰写这部自传的当年(1934年)就猝然熄灭了。庐隐死于难产后的子宫破裂,年仅三十五岁。辞别红尘之际,庐隐有太多的留恋,有太多的不舍,留恋生命的此时此刻,不舍夫君和女儿。她喘着气,紧抱李唯建的脖颈,泪流满面。她把大女儿郭薇萱叫到跟前,哽噎着嘱咐道:“宝宝,你好好跟着李先生――以后不再叫李先生,应当叫爸爸!”又对小女儿李瀛仙说:“囡囡,你长大好好孝顺父亲!”她将最后一句心碎之语留给了爱人:“唯建,我们的缘分完了,你得努力,你的印象我一起带走――”

李唯建将庐隐的遗体安葬在上海公墓,棺内陪葬的是她的毕生心血――已出版的所有作品。可惜她未尽天年,那股纵横捭阖、一往无前的才气还只发挥出十分之一、二,就戛然而止了。这自然是文学殿堂的一大损失。

佛家讲求福慧双修。论慧业,庐隐十余年的创作丝毫也不逊色于冰心八十余年的创作;论福报,庐隐则远远不及冰心,冰心活到了百岁高寿,婚姻美满,而且饮誉海内外。这就是天意,抗不去,争不来,庐隐在九泉之下也无话可说。

(摘自《大家》200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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