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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的生理

2005-10-01 16:48:00 来源:书摘 凡平  我有话说

官场的腐败,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流行,不过那时尚没有今天的规模,官方也没有给它正式封号,只泛称之为不正之风。民间却总有形象的说法,称呼为:走后门。中国的惯例,从正门则行公道,由旁门则走左道,要抄近道还须走后门。当八十年代,一切资源还须由权力来计划分配的时候,权力正门前的公道上是大众排起的长队。

这个为我们所宝爱的公道,对其的赞美与歌颂,亦时见于载籍,却有一个明显的缺点:不管是谁,都得和大众一起排队,既不能多拿,也不能早拿。这不是明显地要浪费特权么?于是而有那行“高”于众的,觉得公道虽好,究竟不如近道便捷,便奔权力的后门而去了。

不难想像,走后门应主要是一种晚间活动――躲过人的视线、狗的吠嗥,甚至空气里的风声,摸过狭黑且曲折的走道与楼梯,怀揣心跳,去敲权力的后门――这事想想就能让人冒冷汗。大约是因为过于冒险(狭黑且曲折的走道与楼梯实在易于摔断腿骨),而且迹近于深夜撬门行窃,不免瓜田李下,于名声殊为妨碍,于是战略转移,一切改在桑拿房或卡拉OK包间里搞定了。这实在是一个大进步:不仅手笔因此大了许多,伸畅了许多,而且寓交易于娱乐(又交易,又娱乐;似交易,似娱乐),暗合美国人爱用的“模糊战略”。但不管在哪里,却总是要与徇私舞弊有关――不是为着个人的利益,就是为了小集团的利益,以至于我的一个朋友,戏称这后门为权力的“私处”。“私处”、“私处”,徇私舞弊之处也!

这一项权力生理学的大发现,或许也正像国内许多学术论文那样,不小心已填补了某一领域的空白,当然,这还须教授们来鉴定,才能知道。有意思的是,民间亵语,也往往雅称鸡奸为走后门。在曾为君子所不齿、今又为文士所力捧的《金瓶梅》中,则有更雅的称呼,叫“玉树后庭花”,以“后庭”代“后门”,似大有登堂入室之势。明太祖朱元璋,有明之第一代君主也,以布衣起于民间,有过草民的种种苦难经历,对贪官污吏,切齿痛恨,至于订出杀头剥皮的酷律来儆戒贪污,然则这样就可以造就出人人在公道上排长队的大好局面了么?不然!贪官污吏,照样如武则天所说的那样,飞蛾扑火,前扑后继。到《金瓶梅》问世的年代,各种各样的“走后门”蜂起,皇帝老子也管不住了。《金瓶梅》里面的王六儿,以“走后门”献媚于西门庆,博取种种好处,虽然污秽不堪,却也是当时市井实情的写照。市井如此,则官场可知,因为向来中国的官场,就是市井的时尚模特。

读者也许以为,对于权力的生理问题,只有喜谈“形而下”的《金瓶梅》才感兴趣吧,其实也不见得。蒲松龄喜谈狐鬼,却在其《聊斋志异》里,对这个主题,也颇有涉猎。第三卷有《黄九郎》一篇,说一位名叫何子萧的名士,有断袖之癖,见黄九郎翩翩美少年,则欲戏狎,三番五次地纠缠之后,终遂其愿。不过,好景不长,何名士不久就戏狎出毛病来了,死于黄九郎的“后门”之下。但他这一死,却又没死干净,借着一位太史的尸首,他又还了魂,而这太史的尸首,本是一具麻烦缠身的尸首――其生时,得罪了朝中权臣,遭权臣陷害,畏罪自杀。何名士诈了人家的尸,把人家的麻烦也一起“诈”来了:他遭到了权臣的千金勒索。权臣,何许人也?得罪了他就死路一条的人也!他要勒索千金,谁敢不给?何名士无奈,千金是没有的,但听说权臣也是个喜狎美少年的主,就以黄九郎进贡,以消权臣的怒气。不用说,权臣自然是大乐,乐而又乐,乐了之后,就又死在黄九郎的“后门”之下。《聊斋志异》第四卷另有《念秧》一篇,说一美少年,忽姓“金”,忽姓“屎”,设局骗人钱财,每到事败的关头,则以“后门”讨好别人,至于被人“大为凿枘”,到了“血流漂杵”的地步。

我们这里感到特别有趣的是蒲松龄的有关“后门”交易的双关修辞:以“后门”迎送权力,同时就是在走权力的“后门”。而尤其有意思的是蒲松龄的逻辑:凡是嗜走“后门”而腐败的,则必死于“后门”之下。何子萧如此,权臣如此,而那位“屎(死)少年,虽没有死,却已经“血流漂杵”了。夫“血流漂杵”,语出《尚书.武成》,说的是武王伐纣时牧野之战的悲惨景象,用这样一个描写王朝更替、权力死生的词语来描述一个生理现象,在蒲松龄或许无心,但读者何妨有意:蒲松龄生于一个王朝交替的时代,刚刚发生过“血流漂杵”,而明之灭亡,就与其吏治腐败大有干系!由普遍的“走后门”终于导致一个王朝的覆没――呜呼!“生”理的问题,总是毗连着“死”理。

对于“走后门”,蒲松龄是明确地反对了,并且有一篇骈体“判词”,写得妃红俪白,“奇文共欣赏”,不妨录之于此:

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燥湿互通,乃阴阳之正窍。迎风待月,尚有荡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人必力士,鸟道乃敢生开;洞非桃源,渔篙宁许误人?今某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云雨未兴,辄尔上下其手;阴阳反背,居然表里为奸。华池置无用之乡,谬说老僧入定;蛮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帅称戈。系赤兔于辕门,如将射戟,探大弓于国库,直欲斩关。或是监内黄?,访知交于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钻报于来生。彼黑松林戒马顿来,固相安矣;设黄龙府潮水忽至,何以御之?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

据说,同性恋在有些国家已经合法化了,中国各方面都不缺少追赶先进的先锋人士,或许要视蒲松龄这一段妙论为封建糟粕。先锋人士,我们得罪不起,因为他们是创造和进步的总代理。不得已,我们只好断章取义,妄加穿凿,来个糟粕利用,把这段妙文理解成“反腐败”的檄文,好在“生开鸟道”、“难免掩鼻之丑”者,不惟力士,若有权势,力道会更猛;而“从下流而忘返,舍正道而不由”者,则常常是那些自诩要走仕途而其实是暗从“下流”的腐败分子的写照;至于“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那正是彻底肃清腐败惟一可行的方法,浦松龄于三百年前无意中得之。这正像人们论证的那样,《道德经》里蕴含着控制论,《易经》里隐藏着元素周期表,都说我们祖先的典籍当中蕴藏着巨大的精神财富,谁能想到,那里还蕴藏着许多意外之财呢?

近些年来,专家学者,精英志士,或登报章,或上电视,声嘶力竭,痛陈腐败之危害。就我个人切身的体验来说,反正要交的税都交了,又收不回来,腐败还真关不着己身迫切的痛痒。若说己身迫切的痛痒,倒是专家的烦絮聒噪,聒得人耳朵生茧。我相信,这种没出息的感受,不会只是我一个人才有。乡间有句俗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反腐败的问题说复杂也简单,就是蒲松龄的那句话:“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塞其送迎之路”。然而说简单又复杂,我们至今还是找不出那“断”与“塞”的机制来。但不管怎样,这个机制总是要找出来的,否则有明朝的灭亡可鉴,不小心就会弄出“血流漂杵”的事情来。那时,我们要谈的就不是权力的“生”理问题了,而是权力的“死”理。

(摘自《权力的生理》,广西师大出版社2005年1月版,定价:1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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