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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

2005-11-01 16:43:00 来源:书摘 朱以撒  我有话说

许多数字摆在案头上,让人想起庞大和密集。在一些重要的报告里,数字显然是越来越多了。这使读文科的我感到挠头,要读下去,就不能饶过它们,倘若进一步判断其中的正误,又缺乏数学家的演算本领。

数字的大量出现,我就知道,它们将出来承担某些义务了――有人将为此荣升,有人为此而废黜。数字一微笑,

就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对于没有上过大学数学系的人,千万不要小觑他们对数字的敏感。到市场上买些海产,单价是几元几角,一上秤又细微到几斤几两几钱。数字在头脑里急剧交错,不见分明,忙不迭拔出钢笔,摊平掌心演算。未及一半,那边老妇人已经朗朗报价完毕,并说零头多少就算了。内心不由惭愧,没有勇气演算下去,付钱走人。至家中不放心,再次拔笔疾弛,果然毫厘不爽。这些人聚合在市场里,形成一支巨大的民间速算大军,他们的技艺,正为他们的生活服务。他们拒绝笔的介入,脑海里都是数字的有序排列和交织,准确和迅速的功能,使他们决不会在交易中亏了自己。他们和数学研究所那些专家对数字的理解不同,摒弃理论,讲究实用,为成交而战。

当我们注视报端每天涌出的数字时,心平如水。它们处在与我们无关的自拔状态里,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符码,好像它们自足地生、自足地灭,在另一个世界一般。每年的七月八月,许多人和往年一样,对数字毫不关心,而一部分人却警觉起来。一个人的命运,眼看就要让数字来决定――我指的是参与高考的人们。对于数字,我们喜欢多数,譬如乐于以公元纪年,不再仿什么垂拱四年天赞五年,让人看了觉年头短暂。分数――命运的筹码,自然也是越多越好。在整个七月八月里,数字被人们挂在嘴边,数学家般地议论不休,让人惊异这些从前不擅数字的人,居然有如此的好记性。他们通过分数的高下来评说张家李家,而不掌握一些数字的人,简直没有置喙的可能。

永和九年,也就是公元三五三年,这是我记得比较牢靠的一个数字。这一年王羲之书写了千古流芳的《兰亭序》。以往的日子,我是觉得这组数字的遥远的,今年初夏雨霏霏的几天里,一墙之隔的工地出土了“永和六年”的纪年砖。我内心开始翻腾,似乎东晋名士就在墙外饮酒挥毫,走过去当如何寒暄。我混迹在泥泞的路上,贴近六朝古墓,仿佛六朝烟水气袅袅而起,有一种随之而去的念想。民工们正在挥汗如雨,他们对于“永和六年”浑然无觉。数字的私有化,隐藏了个人的某些心机。数字本身实在是无意义在内的,只是在与某些人、某些事联姻时,意义才跃然而出,生长起让人铭记的成分。如果要打个比方,一个对“永和六年”无动于衷的人,对自己收工时的酬劳是二十元或者三十元,却会提起精神理论一番。意义和非意义的区分,有时就这么简单。

然而,当数字越来越多的涌现,当数字越来越成为糊弄人的符号,人们对于数字,也就越来越漠然了。某人身患痼疾,家贫如洗,记者便称医药费为“天文数字”。有时,一天可以读到几个“天文数字”。我们不是学天文的,天文也离我们太远,生活的实在才是真的。天文数字大概是以亿兆来算计的,爱心再大,也是填补不了天文数字的黑洞。数字的夸张可以作用于文字,而对平民来说,数字的灵魂就是真实,以便开启平民阶层对于政府的信任。面对数字有两种运用手法,一是夸大,亩产千斤捏造成亩产万斤;一是缩小,煤矿透水死了几十人,居然说死者零数字。当数字被人像泥团一般揣在手里,任意揉捏,失去它本然的性质后,让我们相信就相当困难了,甚至一见到数字就在内心打个问号。这真要引领我们警惕――危险的怀疑,像病菌一样地扩散、传染,吞噬了我们的热情、拥护,沙化了我们的纯真和朴实。

不相信数字的真实可以追溯到以往一个又一个人为的痛史。数字似乎只是纸面上的痕迹,根据需要而随意增删,像一把手中的牌,随时抽出一张去应付对方的进攻。有些事实表明,不善于运用数字、指挥数字的人,总是关山隔阻道途淤塞――不知何来,不知所往。

数字正积极地把我们围困。不断升位的数字,使本来就不好的记忆遭逢了强大的打击。我们不得不运用一些纸本,不是用来写诗作赋,而是用来记载愈来愈多的数字,以便不脱离这张巨大的人际网络。相反,有意作孤家寡人,他首要的动作就是掐断数字进入的渠道,方可独处。联想起我们的后人,对诗文不会存有太多的情感,但在竞赛圆周率后小数点的背诵上,口若悬河,舌生莲花。一切都有相对称的背景,由此来猜度未来的去向――这个诗文的国度,快要被数字的洪水淹没了。当有人运用简洁的数字,点染“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绝妙好词,怎能预知数字尊卑、座次高下――谐音,世俗生活中的把戏,光阴倾倒出来的废渣。晦气和吉祥,生机与死亡,执迷的心像口袋一般翻开。

每一种爱憎都可以找寻理由,只是数字无辜。

今年春天,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用电话和大洋彼岸的父亲说话,他说,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他开始数了,很慢,有时忘了,得停下来想想,但是绝不能跳过去。孩子的父亲在大海的那边,热情地鼓励着他,耐心地等待一个又一个数字的出现。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纯真、毫无污染的数字。

(摘自《俯仰之问》,东方出版中心2005年2月版,定价: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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