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印象：
人称“CEO总理”，持“家”有方。从2001年就职以来，一直以管理企业的方式来管理国家。他最得意的是“花钱比上海人少”。
他信接受杨澜采访
杨澜：泰国已经成为世界上仅次于中国，经济增长速度第二快的国家。我们手中的数据显示，泰国2001年国内生产总值增长了1.8%，2002年是5.4%，2003年是6.4%。今年您预计将增长8%。至于明年，也就是2005年，您说过可能会实现10%的增长。
他信：我们会尽力而为。明年增长的最低目标是8%，但我们会努力达到10%。
杨澜：我们谈了很多关于国内生产总值的问题。不过，GDP不能完全反映一个国家的发展状况。
他信：对，不能。
杨澜：我们有个新词“GDH”：国内福祉总值。
他信：您说得对。福祉指数要比国内生产总值更重要。
杨澜：但我是说，这些增长目标是您刚就任总理时设定的目标吗，还是说超出了您当时的预期？
他信：它们是我设定的目标。我来自私营部门。在私营部门，你必须制订当年的发展目标。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你的表现就会很一般。你就不可能促进整个企业的发展。对于国家的发展也是一样。你管理着整个国家的经济，就必须设定明确的目标，并制定相应的策略实现这个目标。
杨澜：不过您设定的目标相当有挑战性，不是吗？
他信：对，没错。因为我不想做平庸的事。我喜欢面对困难，迎接挑战。如果你总是面对挑战，就能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
杨澜：您担心这样会造成经济过热吗。
他信：不，不，不担心。你要维持平衡，密切注意每个经济指标，确保经济的平衡发展。这就是经济学家说的均衡。经济体系需要保持均衡。你必须要维持金融、货币和财政秩序的均衡。
杨澜：为了避免经济过热，您最关注的指标是哪些？
他信：赤字，贸易逆差，长期的贸易逆差，还有超支，高额债务等。我们必须依靠盈余，而不是债务来推动经济增长。我们不能欠太多的债务。这就像是一家公司，经营公司有资本负债率的指标，你必须注意不能总是依靠借债来发展，必须要通过获得合理的现金流发展，即使有债务也不能超出资本负债率的限度。这和国家的发展是一样的。
1997年，国际金融炒家狙击泰铢。为了保持汇率稳定，泰国中央银行消耗了该国几乎所有的外汇储备，被迫宣布取消泰铢和美元之间的联系汇率机制，导致泰铢暴跌。多年形成的股市和房地产泡沫瞬间破灭，危机随后蔓延到整个东南亚地区和韩国等地。时至今日，曼谷市区还能看到很多烂尾楼，它们都是当年危机留下的疮疤，等着时间去慢慢抚平。对泰国人来说，那是代价高昂的一课。
杨澜：当时泰国被称为“泰”坦尼克。
他信：没错，没错。它的经济行将沉没。
杨澜：有人认为，这次金融危机是国外资金的投机操作等原因引起的。您认为问题出在哪里呢？
他信：当时资金不断流入泰国，我们应该了解资金的流向：它是注入投机行业，非生产性部门。当时我们对此没有在意。这是我们现在吸取的教训，非常惨痛的教训。如果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你还不吸取教训，那就无可救药了。所以整个国家都从中吸取了教训，私营部门、人民，还有政府都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都吸取了教训。
只要你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泰国现在正在减少外债。如果非借不可，那也是增加国内债务，而不是外债。这是我们现在的做法。
杨澜：在领导整个经济复苏的过程中，领导人需要哪些素质？有些杂志将您和巴西总统卢拉、俄罗斯总统普京列为新兴市场中，带领国家实现经济复苏的最杰出的领导人。您觉得你们三人的共同之处是什么？
他信：如果你指的是如何让泰国经济复苏得那么快的话，那是因为我们调整了过去的许多做法。有些事我们做对了，也有些做错了，错了我们就进行调整，重新来做。有人甚至将我的做法称为“重生”。意思是“重新开始”。我努力将过去做错的事情重新来做，把它们做对、做好。另外，我也不是在试来试去，我正在努力按照佛教的方式做事，就是采用适当的比例，像中国一样。
杨澜：中庸之道。
他信：对，对，不过不完全是中间路线。是针对不同的情况采用最恰当的做法。泰国是资本主义国家，所以我们在基层经济组织加入了更多的社会主义成分，特别是针对基层的民众。我们扶持基层经济组织，向他们注入资金，这也刺激了国内经济的发展。我们不仅发展出口，还注重国内经济的发展。因此整个经济恢复得更加迅速，更加有力，更加健康。
他信认为，亚洲发展中国家为了吸引外资，刺激出口而降低成本，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贴钱让西方人享受更高的生活水准。”他建议亚洲发展中国家停止竞相压低成本的恶性竞争方式，建立新的模式来适应新形势，同时发展有本国特色的经济。
杨澜：众所周知，越南的劳动力比较便宜，菲律宾有语言优势，马来西亚人的受教育程度比较高，而中国巨大的国内消费市场不容置疑。那么泰国的优势是什么呢？
他信：泰国特色。泰国人。我们的人民与众不同。我们有出色的技能。我们的服务业很好。我们友好地款待每个人，也包括外国人。他们喜欢到泰国，来参观，来投资。而泰国的地理位置和环境也很适宜。我们的地理位置很好。我们这儿生物种类繁多，适合农业发展，并且我们拥有独特的文化那些专家如果想到其他国家工作，他们会想到曼谷来工作。但是长远看来这些优势还不够，因此我们正在进入知识经济时代。
杨澜：那您准备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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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泰爱泰党在大选中获胜，他信担任总理。 |
杨澜：您的经济政策被称为“他信经济学”。不过我们发现您的政策主要是增加公共开支？
他信：不是。
杨澜：不是？并且让商业部门更容易获利？
他信：不是这样。如果你要想全面了解“我”，那就不能单从某一个方面或角度来看。如果你要了解我，就得了解完整的我，而不是某一个方面。
杨澜：是的，那您的……
他信：有些人不理解，当他们看到我的政策，就说：“这是平民政策！”但事实并非如此。比如说乡村基金。我们这样做是因为，过去政府总是将大量资金投入城市建设，将资金从农村转移到城市。没有给农村地区留下任何资金、发展机会和人才。所以我们现在把发展的中心转向农村地区，为农村地区吸引更多的人才。创造更多的发展机会。这样才能缩小城乡差距。这是我们的初衷。如果你一看到这些政策就说：“这是平民政策”，“这些只是权宜之计”。那就大错特错了。
杨澜：在“一村一品”运动中，您给7万多个村镇各拨了23000美元，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他信：嗯。
杨澜：泰国经济的总体规模大约是1300亿美元，而这笔开支差不多有34亿美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他信：一点也不多。如果你试图去解决危机期间金融机构和那些烂尾楼造成的高达1.4亿万泰铢的坏账，那才不明智呢！虽然这对整个国民经济来说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但对全体民众来说，只是涉及了个别的领域。农村地区的很多居民正在受苦。他们没有做任何错事，他们没有大手大脚花钱，没有盲目举债，但他们在受苦。现在我们给他们机会。我们给的不仅仅是钱。对每个乡镇而言，那是复兴基金，他们可以从这笔基金中贷款，用来增加收入，然后偿还这部分基金，供其他人使用。这就是复兴基金的概念。
杨澜：过去几十年，在其他一些亚洲国家，比如韩国和日本的政府集中了所有的资源建设大型联合企业，让它们有能力在国际市场中竞争。您的想法好像和他们的不一样。您是……
他信：我们两方面都在做。要让经济领域的上层组织和基层组织协调发展。上层组织就像是子弹头、火车头。但基层才是经济的主体。所以两者必须共同前进，不能只让子弹头孤身向前。
杨澜：您举办了一次非常成功的APEC首脑会议。您为举办那次会议实际花了多少钱？
他信：比中国的投入少多了。
杨澜：那到底是多少？
他信：大约2500万美元，而且我们还得到一栋新大楼。
杨澜：2500万美元，这是所有的费用？
他信：全部的费用。包括建造一座会议中心。那可是永久性建筑。
杨澜：墨西哥举办APEC会议花了3000万美元。
他信：是啊！
杨澜：那您怎么能把成本控制得这么低？您让大家无偿劳动吗？
他信：不，不。泰国物价的水平并不高。我们的相关设施本来就已经到位了，就像隔壁大楼里的休息厅，本来就已经存在了。我们只要重新装修就可以了，那只花了200万美元。装修之后，我们就拥有了一幢漂亮的大楼。我们还有一个大理石大厅，也用来做休息厅。我们只要粉刷一下，装饰些鲜花就可以了。这些建筑本来就很漂亮了。我们没办法跟中国比拼高科技，那太昂贵了。我们只能更好地触动来宾。
杨澜：更好地触动，情感触动？
他信：对。那便宜多了。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优势，我们不需要新的投入，只要翻新一下，重做一次就可以了。
杨澜：我听说您赠送给各国首脑的礼物是一袋泰国香米，对吗？
他信：对。
杨澜：有人说，这是所有首脑峰会中最便宜的礼物了！
他信：没错。
杨澜：这是您的主意吗？
他信：是的，也是我身边工作人员的主意。要知道，这是一次市场推广，推广泰国产品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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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信：“铁拳和丝绒手套，那就是我的风格。” |
他信：大家都习以为常的观念，改变起来非常困难。
杨澜：可以具体说说吗？
他信：人们怎样工作，怎样挣钱的文化理念。
杨澜：过去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吗？
他信：比如说，有些政府官员沉迷于腐败，甚至腐败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必须要改。改起来很难，但必须改。
杨澜：您发起了一场抵制不良社会现象的运动，规定所有酒吧的营业时间不得超过凌晨两点。有些旅游者就抱怨您正在毁掉曼谷的特色，并且警告说，因为这项政策很多人可能不会再到泰国来了。
他信：我不这么认为。不会这样。人们并不是冲着夜生活才到泰国来的。他们来泰国，是因为我们有很多东西值得一看。他们到这儿购物，观光，参观我们的宫殿。我们有很多好东西，很少人是因为这里的夜生活才到泰国来的。而且宾馆中的夜间娱乐活动并未被禁止，符合规定的酒吧仍可营业到清晨两点，我们只禁止不符合规定的。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们的青少年。这是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们的文化――泰国文化正在渐渐消失。我们要帮助青少年成长，为他们提供健康良好的生活环境。
杨澜：听说泰国的地下经济规模高达750亿美元，这是夸大的数字吗？
他信：对，是夸大的数字。有时候，有些研究人员为了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就将数字夸大。没有那么多。不过如果我们统计一下，这个数字还是相当高的。我们现在正设法将其纳入正常的经济体系。
杨澜：有传闻说您要让赌博和色情业合法化。
他信：这取决于人民，不是我，做出决定的将不是我，而是人民。
他信曾在泰国警察部门服役多年，在军警地位很高的泰国，至今仍有许多人尊称他为“警察中校”他信。
杨澜：我们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您在竞选中说过：“我还可以瞄准目标扣动板机。在我死之前，我要先把我们所有的敌人干掉，我们的敌人就是贫穷、毒品和腐败。”听起来您真像个警察，而您确实也当过10年的警察。那段工作经历对您现在的领导风格有何影响？
他信：铁拳和丝绒手套。
杨澜：那是什么？
他信：铁拳和丝绒手套，那就是我的风格。要知道，警察同时担当着两种角色。一种是执法者的角色，另一种是社会公仆。作为社会公仆，你要用丝绒手套；作为执法者，你就要使用铁拳。
从政前的他信是成功的商人。他的西那瓦公司是泰国国内最大的电信企业集团。他一度在4家上市公司中拥有超过50%的股份，个人资产高达10亿美元。2000年，他是美国《财富》杂志评选的全球最富有的500人中惟一的一位泰国人。如此耀眼的商界经历，却让他信在从政后屡受拖累。2001年大选前后，他受到隐匿财产的指控，险些被剥夺总理职位，不得不到法庭上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么，他信本人是如何看待商人从政所带来的利益冲突呢？
杨澜：现在越来越多的政治人士都有商业背景，比如纽约市市长和意大利总理等人。毫无疑问，在如何有效管理政府工作方面，您从自己的商业经历中受益匪浅。但有时这样的背景也很容易因为利益的冲突而招致他人的指责。您觉得这种指责是不可避免的吗？
他信：政治就是两个党派之间的斗争。就像拳击。反对党，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反对党，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反对执政党。如果一个政党有反对派，他们就会相互抨击。有时他们攻击的并不一定完全是事实，这也是一种战略。这在各国的政治生活中，在任何场合都很常见。有商业背景的政治人士的确有被人攻击的把柄。但那些资深政治人士，除了政治之外什么也不做，完全依靠政治生活的人，没有任何受攻击的把柄，因为他们什么也没做。所以那很正常。但从政意味着你要为国家做出牺牲。如果你经济宽裕，没什么后顾之忧，你进入政府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全心全意为国家，那对国家是好事。如果你不是别有用心，又有足够的经验，而且愿意做出牺牲，时间安排没有问题，不贪污，那就有助于国家的发展。所以我鼓励所有成功的企业家从政，为国家作贡献。不要担心受到攻击。那在政治中是家常便饭。这就是生活。您必须学会应对。
杨澜：当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问老师有没有总理培训学校。您当时就确信……
他信：不，那只是个玩笑。当时我们即将完成10年级的学业，正在为11和12年级的学习做准备，要为将来的发展选择方向。所以每个人都要为进入各种各样的学校而刻苦学习。学校实在太多了，所以我就说：“有没有什么学校可以毕业后直接当总理的？”那只是个玩笑。
杨澜：那只是一个玩笑，但是后来人们都信以为真了，觉得这个年轻人这么年轻就很有抱负。
他信：哪里，哪里！我是有雄心壮志，但不只是为了当总理，我想变得更好。抱负是前进的动力。
杨澜：你当警察时有没有向别人开过枪？
他信：没有。我只用枪打过靶子。打靶的时候，我的成绩很好，但从来没有向人开过枪。我来自泰国北部。我的心肠很好。
杨澜：首席执行官、政党领导人和总理这些角色之间有什么区别？您觉得自己最适合哪种角色？
他信：他信・西那瓦，做我自己。要知道，无论什么角色，都是别人赋予你的角色。但我的责任是推动国家的前进，改善人民的生活。这才是我乐于做的事情。
杨澜：很多人觉得您将成为亚洲国家的明星领导人。您是否立志成为像马哈蒂尔这样的亚洲领导人？
他信：不。我只是想为整个地区做出贡献。我不能只考虑泰国的利益。如果我只考虑泰国，那我就太自私了，就不能成为其他邻国的朋友了。如果我想做一个称职的朋友，就必须考虑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局限于泰国，我要考虑整个地区的发展。
杨澜：您为泰国设定的远景是什么？
他信：在未来的5年内，我们的国家将不断进步，我们将发生很多变化。我们将完善管理体系，包括政府部门和私营部门的管理体系都将得到改善。这样我们就能实现国家的发展，人民的富裕。5年后，泰国将没有穷人。
杨澜：那您如何看待中泰关系的未来？
他信：我们就像朋友和兄弟一样，我们的关系将越来越紧密。你看我与中国人没有太大区别。他们无法分清我们俩谁是中国人。
杨澜：中国文化对您产生过影响吗？
他信：中国文化？有，当然有。
杨澜：哪方面呢？
他信：企业家文化。
杨澜：企业家文化？
他信：对，它非常中国，是中国文化特有的。
他信在禁毒方面所采取的强力措施，使他在一些西方国家受到批评。这些人认为泰国的人权状况在近年有所恶化。同时呢，他信在国内所推行的国企私有化的进程，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的自信。这与他拥有强大的政治支持很有关系。他信在1998年创立的泰爱泰党，如今已经拥有了超过1200万的注册党员，占到选民总数的四分之一。拥有如此众多的政治追随者，恐怕是一位总理和一位CEO之间最大的不同了。
（摘自《杨澜访谈：对话总理》，中国城市出版社2005年出版，定价：29.8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