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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混迹官场

2006-01-01 14:35:00 来源:书摘 王跃文 著 何立伟 插图  我有话说

王跃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外部世界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我们那个村,长期是县里大小运动的试点,经常有县里各种干部出入。那些干部通常是板着脸的,冷不防发现谁说了反动话,就抓住了阶级斗争

新动向。村里小孩子哭闹,大人会吓唬说,别哭了,警察叔叔来了!孩子就吓得不哭了。那时候,城里正闹“水老倌”,听说“水老倌”头子勾着食指,塞进嘴里吹哨子,声音有火车笛子那么大,立即就有各路“水老倌”呼啸而来,听从命令。谁惹了“水老倌”,死路一条。“水老倌”,就是城里的流氓。所以,恐惧心里伴随我直到长大成人。

现在,我仍然恐惧这个世界。尘世喧嚣,魑魅魍魉,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

我的童年基本上可称作噩梦。饥饿、孤独、恐惧,纠缠着我整个童年,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因为少不更事,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希望,也就无所谓绝望。

我读《往事并不如烟》,知道了当年“反右”的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感慨良多。这让我想起父亲被打成右派的遭遇。同基层“反右”不同,上层“反右”多少还是政治斗争,不管其理由如何;基层“反右”就有些像儿戏了,连政治斗争都谈不上,无非是借端整人。但是,就因为上层提供了“反右”这么个游戏,基层就玩儿开了。想整谁,就找些事儿,把他打成右派。我曾写过篇小文章,真实记录了父亲打成右派的经过。我从小就知道父亲因言获罪,却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天闲扯,父亲偶尔说起这事,我竟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我父亲只有三十多岁,在家乡的县里任区委书记。县委书记也只有二十三岁,书记夫人是县妇联主任。都是年轻人,平时彼此很随便,有说有笑的。那位书记夫人虽说身份尊贵,却是个麻子。有回,我父亲开玩笑,在她蒲扇上题了首打油诗: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日蜜蜂过,错认他乡是故乡。没想到我父亲年轻时竟如此幽默顽皮,不过这玩笑也太过头了。他不知道阿Q因为秃头,在他面前连“光”、“亮”都不能说的。但这也仅仅是玩笑,那时候,区委书记同县委书记或夫人开开玩笑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玩笑日后竟会为他带来弥天大祸。

一九五七年,县委书记和他的夫人都想起这首打油诗了。按照当时的逻辑,我父亲的打油诗攻击县委书记夫人,自然就是攻击县委书记了,那当然就是攻击党了。于是父亲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一个玩笑,竟让我父亲终身命运逆转。记得我读米兰・昆德拉的《玩笑》,感觉就像读我们自己的故事,只需将里面的人名和地名换成中国特色的就行了。

伊渡:中国近几十年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造成了极其复杂的官场人格。有时候,种种官场人格只是变化着呈现形式而已。

王跃文:我因为曾经混迹官场,熟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官场的况味。不敢想像父亲当年竟敢那么胆大。但可以推知,毕竟有那么些年月,中国官场等级并不那么森严。大概一九五七年以后,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了。同战争年代讲究的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相比,官场规矩就复杂化了。现在谁敢同上级开玩笑?上级的威严是不允许冒犯的,而且有的地方越是官大越威严。所以我曾在小说《西州月》里写道,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场最像官场。

记得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随县长去沿海地区考察,同去的还有十几个区委书记。那次经历,我感觉官员身上某种神秘的东西真耐人寻味。我们从火车站出发,离家越来越远,县长就越来越随和。一路上玩儿扑克、开玩笑,很开心。我们在上海、江苏、福建转了一圈下来,县长同下属们几乎混成了哥们儿。直到厦门海滨浴场,县长同我们都光着身子游泳,可谓坦诚相见。县长还拍着自己的裸胸开玩笑说,我们共产党人,襟怀坦白!可是考察结束后,我们往回走时,离家越来越近,县长就越来越严肃。回到县里的火车站,县长又像往常一样板着副冷脸了。也许县长并没在意自己面孔的变化,但如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现在时代进步了,有些官员同他赏识的下级或企业家混得跟朋友似的。总有那么些人,天天围着官员转,点头哈腰叫“老板”。过去有个时候,“老板”二字在中国近乎于贬义词,现在却常用来称呼有权的和有钱的。你有权,我有钱,就很容易做朋友。何谓朋友?朋友的定义也早与时俱进了。有人说,能够帮你办成按党和国家政策办不成的事的,就是朋友。有些地方,长官一倒台,牵出一大片,说明这些长官人缘还是不错的。

我的父亲老了,不知这世上的戏演到哪一出了,却知道嘱咐我一句:别乱开玩笑。

《国画》出版后,在原来工作的单位闹了些风波。

1999年下半年,有天机关开会,某官员在会上说到《国画》,说是发表几点“个人意见”。你知道,中国官场是没有什么个人意见的,虽然很多人嘴上这么说,但多半只是谦辞,或是策略。过去政治挂帅的年代,很多人就因为某领导发表了几点“个人意见”,就万劫不复了。现在情形虽说不同了,但只要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他的个人意见仍然足以令你日子难过。一年之后,政府机关机构改革,我被分流出局,这就是印证。当然,没有谁会承认我被分流是因为写了《国画》。官场上,任何堂而皇之的事情,都是可以拿来整人的。比方干部脱产学习,既可以是提拔前的镀金,又可以作为排除异己的法门。当然,我并不因为分流本身而耿耿于怀,我很乐意过现在这种纯粹读书写作的生活。但有人拿这个机会来整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同前面说到的游戏差不多,它给某些掌握权力的人提供了人事洗牌的良机。所以民间有人说得夸张,说某省政府机构改革取得两大成就,一是撤消了一个省财办,二是分流了一个作家。我初听此话,笑得肚子痛。当然民间说法难免演义色彩,未必完全准确。我只知道自己是真正地被分流了。

中国有自己的国情,胸襟宽大的官员不多。像伏尔泰当年收到别人的批评,他回信说,我不同意你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已成为美谈。可惜的是这种胸怀的人不大可能出现在中国官场。

我觉得自己年过四十以后,心态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来世上走一遭;又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有了那些亲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确十分讨厌的人。但大家都得活着啊,何必着急上火呢?把什么都看得云淡风轻,多好啊!

我为文有些锋芒毕露,但生活当中,真正熟悉我的人,很容易把我当朋友。

有人说我看问题一针见血,我羞于承认。我只有些片断式的想法,不系统更不深刻。我是个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真实的看法而已。我自从踏入滚滚红尘,身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庸常而无奈。可是,正是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着我们的人生,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越来越莫名其妙。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位极可爱的南下干部,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位老干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识,很小就是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们单位领导经常说,任老党性最强,要我们向他学习。每到发工资那天,任老就选几张最新的票子,跑到组织委员那里去交党费。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长篇小说《西州月》里。任老最痛恨年轻小伙子的头发长得像女人,他每次参加组织生活会都要为这事发脾气。有回,有位年轻党员说,头发长短同思想觉悟没关系,毛主席头发长,蒋介石是个光头,结果怎样?这下可把任老气坏了,一定要求组织上处分那位党员,说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凭他把毛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就该枪毙!那位年轻党员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刚才也把毛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了!任老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任老还爱讲一件事,就是他当公社书记时,为了不让倒春寒冻坏秧苗,带领社员群众扯着棉被,把秧田团团围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半点儿革命斗志!有年轻人笑着问他,那不是做蠢事吗?这又把任老气坏了。

有回我亲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场里,任老买了菜之后,还要捡走菜摊上的烂菜叶。菜农不肯,也许是人家自己想留着喂猪。任老就同人家冲突起来。任老穿得像个叫花子,菜农哪里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难懂的北方土话叫骂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身上有五处伤疤,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老子流血牺牲,你还想在这里卖菜?你得给地主当长工、做短工!菜农说,你怎么牺牲了?牺牲了还能在这里做鬼叫?围观群众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气愤了,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还要笑话!

我当初只是觉得任老有些不合时宜,人还是蛮可爱的。可是,恰恰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明了生活本身。荒诞无处不在,已经让我们习以为常。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年春节单位优惠卖鱼,有条鲤鱼足有二十多斤。我家乡是山区,很少见有二十多斤的鱼。可是,同事们都患得患失,因为那是条母鱼,肚子胀鼓鼓的,满腹鱼籽,买了不合算。我见大家都不想要,就买下了。可是第二天,就传出些话来,说小王不懂味,居然把最大的鱼买下了,那条鱼应该是县长的。也就是说,依我当时的级别,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鱼烂虾才是属于我的。这是我头回亲身体检什么叫官场等级。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了短篇小说《天气不好》。

中国官场自古就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等级森严,层层相压,不是个中人物的性格或本质所能决定的,而是体制本身,造成了下级对上级的人身依附,所以,与其说官场人际关系是等级关系,不如说是人身依附关系。官场一旦形成等级,是轻易不可逾越的。有回,我的开水瓶,打坏了,管后勤的同事给我买了个新的,但就是这第一个开水瓶,竟触犯了等级问题。因为原来大家配的开水瓶款式老气,早不生产了,而我新配的开水瓶外观漂亮,价格比老式的也贵些。领导见了,非常生气,把买开水瓶的同事狠狠批评了一顿。还有回,单位给每间办公室配了个挂衣架子,大家都很高兴。不料,领导又不高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厅级干部同处级干部、科级干部的挂衣架是一模一样的!这还了得!管后勤的同事知道自己不小心办了错事,马上把厅级领导的挂衣架换成更高级些的。

这还只是小小的日常细节上表现出来的等级观念,更深层次的东西越发可怕。不过我也发现有时候官场中人故意搬出等级关系,弄得神秘、堂皇,其实只是儿戏。比方,有阵子,上头要求处级以上干部办公桌上都要摆上党旗和国旗。有同事私下疑问:难道爱党爱国也要讲究级别吗?我们处以下干部就没有资格爱党爱国了吗?我听了这种议论,嘴上不说,心里却猜想:无非是有关部门为赚钱想出的妙招。因为这党旗、国旗不是上头无偿发放的,还得各单位花钱买。当然说法上,只会讲这是收工本费,但毕竟要各单位出钱啊,不见得每个单位都肯出这钱,于是,有关部门就正而八经地提出要求,处级以上干部办公桌上都必须摆放党旗和国旗。如此一来,事情就显得庄严多了,而且涉及到政治待遇。既然这是处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享受的政治待遇,那就痛痛快快掏钱吧。

准确地说,官场中可笑的事情还算不上幽默,只是滑稽。幽默同滑稽是有区别的。我曾写过篇小文章,叫《中国天天感恩节》,其实还可以写篇《中国天天愚人节》。

我见过一位官员,曾经是袁隆平先生的同事。这位官员有天喝了点儿酒,豪气冲天,说他要是不改行,仍搞科研,“杂交水稻之父”的桂冠就不会是袁隆平的,而是他的。我望着他一脸醉态,点头而笑。这让我想起赫鲁晓夫有次对一位画家的作品发表评论,画家不买账。赫鲁晓夫愤然作色说:我当年是基层团委书记时不懂画,我是地区党委书记时不懂画,现在我是党的总书记了,难道还不懂画吗?其实,真有这样的官员,自己官当大了,就以为什么都懂了。

官场中人必须保证自己在领导那里有个好的看法。我曾在《国画》里调侃,中国最大的法律是看法。

利之所在,趋之若鹜。目前中国官场仍然主导甚至垄断着社会资源的配置。相对来说,官场中谋事,利益最大,风险最小。就拿乡镇干部来说,很多地方乡镇财政十分紧张,干部工资都兑现不了,可是并没有几个乡镇干部愿意离职另谋生路。我也见过很多基层干部拿着很低的工资,干着很辛苦的工作。基层的确有很多兢兢业业的干部,我向他们致敬。但不管怎样,当干部总体上要比其他很多职业好。越到上层机关,干部待遇越好。如果有个一官半职,更不消说了。如果当了官而又能狮子大开口,日子就更好过了。官做得更大些,张嘴气吞山河,跺脚地动山摇,那份飘飘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够想像的了。

官场上,升官的希望吸引着所有的人,他们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努力工作、小心做人、拍马奉迎、投机钻营、贿赂上司,等等。可悲的是很多人虽然如愿以尝,却丧失了人格和人性。几乎有个规律,凡是拿钱买来的官,必然贪得无厌;凡是当孙子讨来的官,必然欺压百姓。有媒体披露,广东省番禺市前公安局局长因贪污巨万而被判极刑,可他在遗书中追悔莫及的却是这两大憾事:一是曾经花天酒地,却没有喝过路易十三,家里有几瓶却被抄家时没收了;二是在香港等地出入那么多高级场所,有钱,也有资格,却没去住过总统套房。人性坠落到这个地步,真是荒谬绝伦!

我在小说里更关注的是残酷的现实对人性的淘空和戕害,而不是简单地揭露所谓黑幕。比方贪官一倒台,身边喽?晃讯?饲也凰?他们的家人都会牵连进去.我吃惊的是他们全家男女老少贪污犯罪,居然可以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全家都是坏人,生活在一起怎么就不别扭?我的这种疑问显然是迂腐可笑的。他们不但不觉得别扭,只要没有东窗事发,他们都以高等人自居,成天白着眼睛看人哩!

官员及其家人们长期高高在上,他们身上的优越感早已模糊掉了起码的道德原则。这种情况中国古来如此。《红楼梦》里面写贾府的那些情节,就很像写现在的事情,极有意思。

曹雪芹写小说,话通常不往明里说的。贪污并不妨碍贾府门庭之荣耀、道德之优越。贾府乃功勋之后,世袭爵禄,往来于王侯,酬对于官宦,言必家国大事,或称浩荡皇恩。俨然清白世家,仁德诗书相传。

但是,拿迂阔的眼光看,贾府既然是贪污之家,便不是什么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样呢?古代有株连之法,的确过于苛严了。但如果要向贪污之家开罪,株连还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贪污钱财,自然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却不见谁检举。自家老子或丈夫、妻子、儿女私吞公款,索人贿赂,全家窝在一起,心安理得花着肮脏钱,其乐陶陶。所以严格地说,贾府就是贪污之家,老少都是坏人。可他们居然可以相敬相爱,活得那么自在。

我并不认为亲人反目成仇是好事,要紧的是亲人之间应有相互的道德约束。不要就只有等到一家人都烂透了。

  (摘自《我不懂味》,同心出版社2005年6月版,定价:2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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