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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八国联军军官在陷落的北京

2006-01-01 14:05:00 来源:书摘 〔法〕皮埃尔•绿蒂 著 刘和平 安蔚 姚国传 译  我有话说

皮埃尔・绿蒂

 皮埃尔・绿蒂(pierreloti,1850―1923)是法国名重一时的作家,有过42年的海员生涯,代表作《冰岛渔夫》《菊子夫人》等被译成多种语言。1900年,绿蒂曾作为法国海军军官来到中国,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和对义和团的镇压。这本绿蒂写于1902年的《北京的陷落》写出了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饱受列强蹂躏的悲剧命运。该书在法国早已广为流传,但从未被介绍到中国。最近,山东友谊出版社推出了该书的第一个中文译本。本刊摘选几则,以飧读者。

  进入紫禁城的第一夜

我与法国公使馆人员在我的住所共进最后一顿饭。一点半时,我借用的搬家用的两辆中国大车到了,装上不多的行李,带着我的随从,我们走向紫禁城。

中国大车都很小,厚重,没有一根弹簧;送我的车像灵车,外面包了深灰色的丝绸和宽宽的黑色天鹅绒。我们坐在上面被寒风抽打,任雪片飞舞,灰尘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先是经过了使馆区,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士兵。随后来到更加偏僻、几近荒芜的中国区域,满眼废墟,天空中白色黑色碎片到处飞旋。街区主要通道、门口、桥梁处可见到欧洲或日本的警卫,实际上,整个城市都有士兵守卫着,时时还有勤务兵和印有国际红十字会标志的救护车经过。

法国公使馆的翻译指着紫禁城告诉我,这是紫禁城的第一道围墙。高高的城墙,血一样红,我们颠簸着穿过大门。其实那不是门,而是由英国派的印度士兵开凿的缺口,厚厚的城墙被打通了。

北京另一端遭受的毁坏相对轻些,一些街道上的房屋仍保留着金色木头的装饰和屋檐上那一排排的动物雕饰。当然,一切都摇摇欲坠,或生了虫,或被火焰烤过,或被废铜烂铁包围着。有些地方生活着贫困的下等人,拥挤不堪,身上穿着羊皮袄或蓝棉布破衣服。后来看见的是一些轮廓不清的土地、灰烬、垃圾,狼群和饱餐死人肉的骇人的狗群混杂在一起。入夏以来,尸体已经不能满足它们了。

另外一道城墙出现了,还是血色。我们要通过另一道大门,门上装饰着彩釉陶器;严格地讲,这才是紫禁城的大门,从来无人进入的地带。我们犹入奇景,踏进神秘园的大门……

进去之后,我十分惊讶,因为里面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片树林。一个阴暗的树林,枝叶间乌鸦呱呱乱叫。这里树的种类与天坛的一样,有雪松、侧柏、柳树,都是上百年的大树,形状扭曲,与我们国家的树木有差别。

远处,可以看见树木下依稀分布着一些孤零零的古老王宫,琉璃屋顶,门前蹲着大理石怪兽的雕像,样子十可怕。

然而,我的陪同者非常肯定地对我说,中国皇城不总是如此的阴森。他向我保证说,这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皇家园林,我在此逗留期间肯定会有很多阳光明媚的温暖时光。

“现在,”他说,“请看,这是荷花湖,这是玉?桥。”

荷花湖!我想像着,眼前出现一片荷花,亭亭玉立于水上,同中国诗人吟唱的一模一样。就是这里!就是这个湖,这片忧郁的沼泽上却漂浮着被风霜打得焦黄的枯叶!

玉?桥!对,架在一排白柱子上的白色拱形桥,这优雅精致的曲线,这一行行头上雕着怪物的圆柱,跟我的想像完全吻合:十分典雅,极具中国风情。不过,有一点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芦苇丛中会有两具已全然腐烂的尸体,上面漂着破烂衣衫。

在一堵灰色的墙中间,一个非洲警卫守护在一个缺口上;一边有只死狗,另一边是散发着尸体气味的一堆破烂衣服和垃圾。这好像就是住的宫殿入口处了。

我们走进一个堆满废物的院子,我的上尉副官C上前迎接我们。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相信,他们曾向我许诺的豪华行宫不过是场梦!

然而,在这个院子的尽头,我看见了富丽豪华的第一处象征:一个优雅轻盈的玻璃长廊。从外表看,在这一堆废墟中它是保存完好的建筑。通过玻璃可以看见闪光的金漆、陶瓷和绣着龙和云彩的皇家绸缎……宫殿的幽深处在远处是看不出来的。

来到这个奇怪住所后的第一顿晚餐让人难以想像!我们几乎是在黑暗中用完晚餐的。我和副官穿着高领军大衣,坐在一张紫檀木桌子旁,浑身打颤,勤务兵也不例外,端着菜的双手也瑟瑟发抖。那支从祖先祭台废墟里捡来的小红蜡烛在风中摇曳,几乎什么也照不着。

宫中使用的盘碟都是用极珍贵的陶瓷制作的,呈黄色,上面有帝王的年号,这与帝王与路易十五同一时代。但是,我们的葡萄酒和混浊的水却盛放在一些不伦不类的瓶子里,瓶塞是士兵用刀雕的土豆块。瓶子里的水经过无数次煮沸,因为井里的水被尸体污染,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们在长廊里用餐,长廊很长很长,消失在黑暗里,依稀还能看出帝王的奢华,到处都镶了一人多高的玻璃。这扇脆弱的玻璃墙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外面到处是废墟和尸体,一片凄惨黑暗。我们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外面游移的形体、小蜡烛灯光吸引的鬼怪可以从很远处看到我们坐在桌旁。想到这些,我们很害怕。我们快要冻僵的脚踩在皇家黄色的地毯上,厚厚的羊毛,上面绘着五爪的龙。在我们旁边,在即刻就要烧尽的蜡烛火光下,闪烁着巨大的景泰蓝香炉,架在金色的大象头上;奇异漂亮的屏风立在一旁,釉彩凤凰展开了美丽的翅膀;皇位、怪兽……古老而昂贵的宝物。我们浑身尘土,精疲力尽,狼狈不堪,邋遢,龌龊,坐在那里,谈不上丝毫风雅,就像粗鲁的野蛮人闯入了仙庭。

仅三个月的光景,三个月前这里曾是何等的笙歌艳舞啊!没有死一般沉寂,处处是音乐与鲜花,留下生命的迹象;宫廷贵族与侍者们身穿绸段,行走在如今已经空荡荡、被毁坏的庭院里……

天气严寒逼人,好像魂魄都已冻僵,我们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抽烟聊天了。享乐的心情全无,只希望能尽快进入梦乡。

C上尉分管这片宫殿,他手持提灯,带着很少的几个人随从,把我引进房内。房子自然是在一层,因为中国的古建筑从来都不是高层。同我刚刚离开的长廊一样,室内室外仅仅靠玻璃、薄薄的白丝绸帘子和千疮百孔的绵纸屏风隔开。房间的玻璃门连插销都没有了,只能用一根绳子系住。

地毯质地优良,很厚实,像垫子一般。我的皇家大床是用紫檀雕刻的,褥单和枕头都用珍贵的丝绸做成,上面饰有金丝;没有被子,只有士兵用的灰色羊毛被。

“明天,”上尉对我说,“你可以到皇帝的仓库里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一些物品,用来装饰这间房。随便选几件物品,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有更衣,和衣躺在嵌有金丝的美丽丝绸床上,只是在我那单薄的灰色被上加了一张老羊皮、两三件绣着金色怪物的龙袍。换句话说,我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在身上。我的两个随从以同样的方式睡在地上。在吹灭祭台上的红蜡烛前,我下意识地强迫自己适应眼前的环境。可以说,西方野蛮人的形象自晚餐开始浓重了许多。

黑暗中寒风肆虐,撕毁从绵纸顶棚到砖地之间的一切,在我头上盘旋,好似某种夜鸟的翅膀连续扇动,半睡半醒之间,我偶尔听到黑夜里远方传来的枪声或惨叫……

李鸿章的召见

李鸿章同意9点钟同我会面,时间有些晚了,我便急匆匆离开后宫的住所。

一位非洲步兵跟着我。给我们引路的是一名派来的马夫。马儿先是一路小跑,穿过寂静与尘埃,沿着皇宫高大的围墙和变为沼泽的水沟前进。

走出“黄城”后,有了生活的气息,出现了噪音。我们已经习惯了宫中的孤独,每次出宫来到京城百姓中间,几乎都会为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吃惊:实在难以想像,簇拥在市中心各个地方的树林、湖泊和远方的景致全是人造的,酷似乡村。

半小时的狂奔后,我们进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胡同,在一间破烂的房屋前,尘土终于停止了……宫殿庭院和珍稀物品李鸿章应有尽有,家藏万贯,又是太后面前始终没有失宠的大臣,中国的名流……他可能住在这里吗?

不知何因,也许很复杂,这房子的入口处由一队哥萨克士兵把守。大门龌龊,玫瑰花图案单调幼稚。我被带入院子深处的一间房内,里面杂乱无章。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三把紫檀木沙发,雕工不错,但仅此而已。屋里大箱子、小箱子、盒子东一个,西一个,被子掀开着,好像是准备逃亡。在街口迎接我的那位中国人身穿绛紫色丝袍,他请我坐下,上了茶。他是这里的翻译,法语讲得准确,而且用词高雅。他对我说:“已经去通报中堂了。”

片刻,另一个中国人把我带到一个院子。在一间会客室的门口,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走过来迎接我。他由两个仆人搀扶着,个头比他们整整高出一头。他身材魁梧,高高的颧骨上是一双细小但深邃、炯炯有神的眼睛。尽管他的棉袍上显露出斑点,有些破旧,但他仍显得很精神,有大老爷气派。(别人事先曾对我说:“中堂认为,在这可恶的日子里应该装束得朴素些。”)

他先是询问我的年龄和收入(这是中国的一种问候方式),又一次问候我后开始交谈……

谈完当天的热点话题后,李鸿章对北京的废墟表示痛心。

他说:“我访问过整个欧洲,参观了所有国家首都的博物馆。北京也有自己的博物馆,‘黄城’本身就是一座大博物馆,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可以与你们的任何一座媲美……可是现在,这座博物馆被毁掉了……”

他随后打听我们在后宫做些什么,很有分寸地询问我们是否在那里损坏了什么。

我们做过什么,他比我们还清楚,因为到处都是探子,我们的脚夫里都有探子。我告诉他,我们在宫里没有破坏任何东西,这时,他那深不可测的神色中流露出几分满意。

会见结束后,我们握手告辞,李鸿章还是由那两个低他一头的仆人搀扶着,他一直把我送到院子中央。当我在门口向他做最后的道别时,他再次提醒我送他一本我写的北京纪实(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这位中国《一千零一夜》中的老王爷身着破旧的衣袍,在凄凉的氛围中接待了我,他能接待我大概是因为我是文官。尽管他热情得体,但我时时刻刻都感到他那难以掩藏的不安的眼神,也许是轻蔑和讽刺的眼神吧。

  太后出逃时丢弃的绣花鞋

穿过两公里废墟后,我来到欧洲使馆区,目的是向生病卧床的法国公使告辞,因为最迟后天我就要离开北京,回到舰艇上去。

刚刚出来,正当我想骑马回“黄城”时,公使馆的一个人热情地告诉我一个信息。在金水河南边的一个小岛上,树木遮掩着太后那弱不禁风的宫殿,她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几天惊恐的日子,然后坐着大车仓皇而逃。太后就住在宫殿“第二道院子左手第二间卧室”,那里有一张雕刻的卧床,地上有一双绣着蝴蝶和花的红色丝绸鞋,这双鞋非她莫属。

我立刻奔回“黄城”,在玻璃长廊里急匆匆地吃了饭。哎,那些漂亮的古玩开始被放到新柜子里了。我和两个侍从很快就出发了。

差不多走了两公里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个小岛。宫殿坐落在白色的大理石基座上,看上去漂亮娇弱。在百年古树的绿色波浪后,那金色的琉璃瓦屋顶和绘着彩画的围墙是那么珍贵、清新。

宫殿的大门敞开着,通向大门的台阶又是那么洁白无暇,各种各样珍贵的物品碎片散落在上面:皇家瓷器碎片、烫金漆器碎片、四脚朝天的青铜小龙,还有玫瑰色丝绸和束束假花。是不是蛮夷之人已经光顾这里?哪个国家的?肯定不是法国人,不是法国士兵,因为法国士兵从未受命步入“黄城”。

进入内院,到处一片荒凉,一群乌鸦由于我们的到来呼啦啦展翅而飞。遍地都是漂亮珍贵的女性使用的物品,但都被肆意毁坏了。

“第二道院子左手第二间卧室里!”就是这里……里面有一个宝座,几张椅子,一张很矮的、上面手工雕琢着神鬼的大床。但一切都被毁坏了。肯定是用枪托砸碎的,破璃全碎了。以前,太后正是透过这些玻璃欣赏河面的波光、粉色的荷花、大理石桥、小岛以及所有的人造或天然的景色。另外,墙上挂着一幅宽宽的精制的白色丝绸,著名艺术家用毛笔、淡色的颜料在上面绘出比真荷花大许多的荷花。但此时此刻,在秋风的摧残下,荷花的叶子与花瓣都已凋谢,一幅衰败的景象。

我迅速在那张大床下寻找,下面是一堆堆的手稿和华丽丝绸衣服的碎片。我的两位侍从像拾荒者一样,用棍子在床下乱搅,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先是一只,后又是一只,一双红鞋,令人惊叹,更是滑稽!这不是一双为中国裹脚女人准备的三寸小鞋,因为太后是满族人,没有裹脚,只是她生就一双小脚。这是一双十分普通的女式绣花鞋,鞋的怪诞在于它的跟,足有三十厘米高,整个鞋底都那么厚,像雕像的基座一样,逐渐增大,可能是用很多层白色的皮革做成。没有这鞋底,似乎人会摔倒。

我还从没见过这种女鞋。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鞋带走,而不至于让路上人可能碰到的哨兵或巡逻队认为我们掠夺了物品。

奥斯曼想把鞋用绳子拴在雷诺的腰带上,掩盖在军大衣长长的下摆里面。一切像变戏法,我们让他试着走路,让他走起来尽可能自然些,以防被别人看出来。我一点也不感到内疚,我甚至猜想,如果昔日那漂亮的太后从远处看到这一幕的话,她肯定是第一个嘲笑我们的人……”

(摘自《北京的陷落》,山东友谊出版社年月版,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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