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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放

2006-02-01 14:08:00 来源:书摘 王小妮  我有话说

近年兴起的农村“打工潮”,造成了很多“留守儿童”现象。
2002――2004年间,诗人王小妮、诗歌批评家徐敬亚伉俪经常驾车深入晋、黔、豫、滇等地的偏远山区、乡镇,目睹了中国腹地真实的生存状况与处境,写下了她有过的震动、悲凉、痛心与哀悯。由于篇幅限制,本刊摘录的是其中的两节(全文共五节)。

  安放那些孩子

安放那些老人

安放那些女人

安放那些流人

安放那些灵魂吧

安放,我们过去经常听到的安放,好像专门被有名目的逝去者使用。我们听到有义正严辞的声音在高处说,某某某某被安放在某某某某革命公墓。

按常识,向台面上摆放一个大的玻璃瓶,再贵重再谨慎,也不会使用安放,那只是放,不涉及到“安”。

可是我想,安放应当是对应着一切生命的。

作为大地,它有责任安放每一个落地者,不分尊卑高下,它要像他们不可选择地依赖于它那样,使他们得到安生,这是它必尽的义务。

最近的几年来,我去过一些地方,看到一些非常平凡的人和事情,渐渐觉得“安放”的重要,它是个大词,是个必须重新用一颗肉的心去理解的新概念。

安放那些孩子

进入了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村庄是妇孺们的天下,有力气有胆量的人都去城市了。他们自己在陌生又“富丽堂皇”的城市落脚还很艰难,他们的孩子大多只能留在乡村。

在黄河沿岸密集的村子里,女人们靠着中原特有的高院墙,孩子们在细腻的黄泥里追逐。曾经我遇到五个突然跑到照相机前面来的男孩,五个完全赤裸着,想被照进相机。其中一个爬上了汽车前厢盖,但是,马上窜下来,尖声号叫,中原的太阳把那片铁皮晒得锅底一样烫,光溜溜的孩子不知道。这一群,五岁、七岁、八岁的都有,都没有去读书。他们一刻都不能安静,总在嬉闹耸动,像从发臭的河里刚钻出来的几条顽皮的黑鳗鱼。那村庄所在的一带,就是被称作魏晋风骨的竹林七贤的故乡。

2004年,在黔东南的古镇旧州,一群孩子包围住了徐敬亚,争着看他手里那摁一下之后就能马上出现人头人脸的相机。我们沿着光滑潮湿的巷子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能甩下他们。你照那些阴黑湿绿的古旧房子,照流着小股水流的街面,不管照什么,他们都把一个个小脑袋伸向镜头。一直望着我们开车而去。我回头看他们,那几个七高八低的孩子,一直到在那里站到消失为止。

在山西,在北方的冬天里,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沿着结冰的土路踉踉踉踉地跑,露出开裆裤的屁股冻了,像夹着两条正在腐烂变色的香蕉。

在河南辉县,就是“文革”中打开太行山挖红旗渠的那个县。正是麦收季节,新开出来的大路边到处是晾晒中的粮食,晒粮人的孩子们在争抢一只竹飞机。那种东西,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见过,还以为早绝迹了。那种最简单的玩具,两只手用力搓,竹片就能飞上天。追抢飞机的孩子因为跑进了刚摊开的麦子,被他们的母亲恶声咒骂。

2002年元旦,在山西洪洞县的街上,一群人每人牵一条威猛的狗招摇过市,队伍吓人地庞大,几十号人呼啸而过。后面颠颠跟着一个孩子,大约八岁,或者九岁,也牵一条黄小狗,一路都在追赶。由于狗们急于向前冲,让所有牵狗人都显得昂首挺胸,像一群“戴镣长街行”的英勇赴死者。我问街上慌忙躲避让路的,他们回答说,学校操场要举办斗狗大奖赛。很快,在墙壁上见到了告示:“世界恶犬大战”。

我所知道的洪洞,只是京剧《苏三起解》唱词里有一句“洪洞县里没好人”。这句话让当地人气愤又无奈。“苏三监狱”的旧址还在,卖门票的比买门票的多,看起来都是些正当读书年纪的小姑娘,她们说,唱戏的诬蔑咱洪洞呢。

许多的乡村少年因为各种原因不再读书,真正哭喊着要读书而交不起学费的,少于主动离开学校的。学费是一个原因,但是不能忽略一些乡村孩子患上了阅读困难症。读书的结果,如果不是离开乡村,读书就变得毫无意义。一个河南武陟县的少年留在家里,父母下田,他没有去帮忙,只是打牌抽烟睡觉看电视,四处逛逛。他说他脑子有病,看书脑瓜疼。我问他为什么不帮家里割麦?他说他家那点儿麦,一夜就割完。他所说的一夜,是用机器。农民算过了,用机器比人划算。人呢,就常常闲着,午睡后在大桐树下打纸牌。一看书就脑瓜疼的说法,在贵州、吉林、广西、江西都听到过。玩耍和读书相比,当然后者要痛苦。

等一个农民的孩子明白了读书的好处,已经很难再回到学校了。在贵州织金,我见过一个出外打工几年又回到初中读书的年轻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站起来比他的同班同学高一截。

在广东的清远,在河北与河南两省交界的乡村里,都见到没有读完初中的孩子看守家庭养鸡场。露天里借着树干,搭一个简单席棚,架上蚊帐,薄木板铺榻,枕头边有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南方北方居然完全相似。清远的男孩子榻上有一本无头无尾的《故事会》,北方的孩子铺上反扣一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们都显得孤僻寡言,没有和陌生人讲话的愿望。

我过去不知道山西有个叫解州的地方。既然是“州”,以为是个大地方,开车绕了很多路,才找到了那个小镇子。是读“谢”的音。当地人说他们的关公庙在世界上是最大规模的,我看了那庙,确实古旧,全木质,虽陈旧,保留还好,灰暗的,雕梁画栋的。我刚到解州,就听人们说,日本鬼子打到了这儿,都没敢动这座关公庙,好像它对于入侵者有超常的震慑力。

在庙门外吃拉面,到处是污水的肮脏路力,一个少年弯腰在一个汽车轮胎似的橡胶大盆里洗脸,那张脸像一只不大的黑土豆。他大声唱歌,谁看着都欢快,黑盆里的水被这个歌唱者溅起来很高,亮晶晶的。不远处,是一张临街的面案,一个妇人正用力揉一块巨大的面团,我误以为他们是母子。妇人歪歪脸说:我雇的,刷碗的小工。

下面就讲到小偷了,偷窃犯案现在越来越猖獗,但是,我说的这个小偷顶多是个“准小偷”。

小偷出现在郑州市区临近北郊的一个还没几户入住的新住宅小区,后来知道,他在潜入别人的屋子之前,已经在小区里露宿了两天,没被人发现。小偷沿房子的雨水管爬上二楼,进入一间卧室,估计时间很短,他只是偷喝了房子里的一罐饮料。房子里的住户回来的响声惊动了他,他躲进卫生间。住户恰好上楼直接进入卫生间,偶然回身,看见门后又黑又扁地贴着一个人,住户下意识地喊叫,小偷立刻跪在地板上磕头。很快,小区的保安和保安队长都来了,有点兴奋,要把小偷捆上押送派出所。当然,在刚见到小偷的时候,保安们狠狠踢打他,被住户劝住了。

大家喝令小偷掏出口袋里的所有东西,担心他怀里藏有凶器。翻遍全身,只有半包烟,几张电话磁卡。保安们说,磁卡正是小偷打开房门的作案工具。

住户看小偷相当年轻,问了,只有十八岁,再问,家住在相距不远的中牟县。住户感觉这还是个孩子,不是职业盗窃者,起了怜悯心。而被迫脱光了衣服的小偷一直吓得发抖,颠三倒四说他家里穷得很,上不起学,吃不饱饭,爹娘都有病,他实在没办法才跑到城市里找活路。住户和保安队长商量,决定开车送小偷回家。

小偷非常害怕上汽车,大约他认为这些人肯定在骗他,一定会把他交给警察。直到看见出了城,出现了他熟悉的田地,小偷忽然松弛了,甚至迅速变成了一个平常人,左右环顾,欣赏麦田和杨树。一路上几个人都劝小偷年纪还轻,要把握自己,好好成个人,他似乎没什么心思听。临近了中牟境,他心情更好,热情地介绍,哪里有鱼塘哪里有果树,他已经快成一个导游了。

随行的保安队长让小偷指出他的家在哪,小偷才又警觉了。小偷的家不仅是新的贴了磁片的小楼,平光光的院子里还停放着拖拉机摩托车。小偷的父亲不够友好地出来,责问这几个来人是干什么的,保安队长让小偷自己讲。这个时候的小偷又恢复了“小偷”的胆怯,声音很小话语很简单,他只说了五个字:我摸了他家。他的父亲立刻脱掉脚上的鞋,满院子追打儿子。

事情过去不到半年,又是这个小偷忽然打电话给房子的住户说,他缺钱花了,想向叔叔借点钱。被拒绝后,一个星期,他再次来到小区,这次是等在大门口,提出见那个好心的住户,保安们认出他是小偷,恶声说:你还敢来,再看见你,看打不死你。把这个十八岁的乡村年轻人吓退了。

显然,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贫困才做小偷,他内心里的最大动力是厌恶乡村,向往城市,但是,城市里没有他的落脚地,没有足够的钱,城市就不是他的。

2002年,河南的一份报纸上登载过这样的消息:一个人从1974年,他还年轻的时候开始了第一次偷牛,被判刑十年。出狱后一年,他再次偷牛,判刑五年。1994年,第三次偷牛,又判刑。1999年,他第四次偷牛,第四次入狱一年六个月。2000年冬天,他赶着第五次偷来的牛沿着京广线走,被发现抓住,被判刑两年。

我相信教化,也粗略了解沿黄河生存的古人有着最悠久漫长的文明教化的历史,先贤有关的言论典籍,历史上有太多的记录。但是,教化和人的本性是相悖的。对于生在了乡村就是乡村人,正像“法官的儿子就是法官”一样,一个不甘做“乡下土佬”的孩子,除拼命读书之外,他的出路实在太少,他的眼前只有一堵墙。而对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羞耻已经不算什么,没有羞耻感的人,妄谈人格、荣誉、尊严。

安放那些流人

在有了“春运”这个说法之后,春运只是每年出现的电视画面,那就是我所了解的春运,我没有在场。一直到2002年的春节过后,农历正月十五的前两天,我坐的那班火车在凌晨3点由济南到达郑州火车站,走到出站口,我还是相当惊愕。站前广场上满是人,坐着的躺着的,一幅完全静止的流民画面。天还相当冷,人们围成无数的群,几个凑在一起,盖着花的棉被。要非常小心地寻找空隙走,才不致于踩到睡觉的人。整个的郑州火车站站前广场就是一铺巨大而完全没有保暖设施的炕。不知道哪里透射下来的灯光,打在泥塑一样的人身上。在这种时候,尊严还有什么意义,尊严不如一条破毯子。

我一直都知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这好像一条永恒不变的认知定式。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去乡村插队,才明白土地有两种,主体是集体土地,少量的自留地。集体劳动经常是出工不出力,农民把全部心思用在自留地上。我看见农民侍弄自留地的精心,更相信土地是命根子的概念。但是,到1990年代,我再到乡下去,事情完全变了。

半个世纪前,或者春日或者秋夜,农民意外地分得了土地的那份喜悦,我们在太多的宣传影片里见过。中国历史上总是萌发均田地的愿望,然后是愿望的惨烈或无奈的落空,再然后是代代相传的为愿望的抗争。类似故事我们还没忘记。在两个世纪之交,农民弃田而走,毅然决然,头都不回。那种弃土地而去的决绝,不亲眼见到,真的很难相信。对于我这个在乡村生活过几年的人,这个变化,简直相当于永恒真理也突然变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土地,它不再养得人了。

在贵州、四川、重庆、广西、湖南、江西,在这些临近广东的省份的很多偏远村庄,我都看到过开往“东莞”、“深圳”的长途客车。像北京郑州这种城市更是“不设防”的。它基本平坦却四通八达。人们涌进城市,寻找改善命运的机会。深圳这个已经公布有一千二百万人口的移民城市,每年邮寄向各地的汇款有九十亿元人民币。

维系了多少年的人和土地的情感凉了。土地反过来,成了年轻一代避之不及的敌人。有东北的农民告诉我,再没有人去把路上的马粪牛粪捧进田里,化学的快效把粪肥替代了。在陕北佳县乡间居住的李有源的后人,就是歌曲《东方红》的署名词作者的那个李有源,他的孙子对我说,要考出佳县去,到大地方去学电脑。

距离郑州市区二十公里左右,就是黄河的花园口。2001年冬天,我和徐敬亚在那儿偶然遇到了几户水上人家,参观了他们的渔船,有煤气罐有高压锅有床铺,有小孩子在仓里仓外跑。渔民说他们从祖上起,世代没离开过河。只是最近几年,才有时候上岸,到镇上买蔬菜割肉,还指给我看岸上停着的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很快,两年以后再去黄河边,船上人家已经成了固定的旅游景点,渔民不再行船,船边紧靠河岸搭着几条大木板,游人们上船去吃黄河鲤鱼已经成了这个城市的新时尚。

城市不可能热情地迎接农民,就像战后的德国缺乏人工,引入土耳其人来做苦力,后来,德国人惊呼:我们需要的是做工的,但是,“人”来了!一个人,立在那儿,看来简单,事实上人的后面充满了全部复杂。

我住在郑州的时候,在春天,住宅区里出现了四个农民,每天天亮就开始挖坑。他们承包了整个小区的种树、除草。四个人住在一个空的平房里,水泥地上铺纸皮加条棉被就是他们的床铺。几个人围着院子,种了好些棵杨树。他们经常打开浇水的管子,把它甩在树桩下面,几个小时没人来看管,任水四处流淌。接近麦收的时候,他们不浇树也不除草了,每天蹲在新近清理过的花池上,窃窃私语。问他们,说着急回家去收麦,但是,老板不给工钱。问拖欠了多少钱,说三千元。四个人一个多月的工钱要不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饶。他们想去省政府,又想去找媒体。后来几个人默默消失了,应该是拿到了工钱。人走了,留下满屋子的垃圾烟头酒瓶砖头,老板又要再雇人来清理。这四个农民种的树活了大半,还好,完全死掉的是少数。经常,劳资双方的矛盾是绝对的,而问题是双向的。

中国的许多城市都在渴望变成“国际性大都市”,有些城市已经急切地宣布自己达到那个目标了。事实上,数量很多的省会城市还只是高楼大厦俯瞰下的装满农民的庞大镇子。

在郑州,我们开始住在“郑州欢迎你”的大横幅以外,那里属于近郊,连出租车都少见,要走很远去找。黑了天路上很少见人走动。几个月的时间,先是路边有卖早点的席棚出现,很快,高低深浅各种席棚连接起来,居然还出现了一口小机井。又几个月时间,席棚消失,红砖房出现。到我们离开郑州时,那一带发廊、照像馆、茶餐店、烩面馆、羊杂汤、网吧、影碟出租店、临街铺块报纸就摆卖的菜市场……几乎什么都有了,变戏法一样。徐敬亚对我说,这方圆五里几年内的变化,简直就是当代中国变化的一个小型微缩景区呀。

细一看一想,所有经营者都是刚从乡村来的农民。墙头频换大王旗,这家倒闭那家开张,喇叭朝着街面响,行人车辆就碾着连接音箱的电线走。冬天一到,他们在街边拢枯树枝垃圾废物点火取暖,满街的溜溜的浓烟。有时候烤什么带皮毛的肉,满街的怪气味儿。小面馆里忽起忽落的猜拳声。只要有人出入的门口随时升起热腾腾的水蒸气。流动中的人们见缝插针,只要能做起生意,只要能伸出手去收钱。

人的生命力实在太顽强了,活着的水准降得太低了。

2001年春天我们在重庆市中心的解放碑下面经过。一伙人从身后超上来,只见到他们的背影,一共八个,都不足一米六的个子,都戴草帽,背上都是扎紧的一卷草席,席子中间卷住一把砍刀,后腰上挂一双碗筷,碗是搪瓷的,大号,筷子比我们日常使用的粗长一倍。他们旁若无人,步伐整齐,急行军一样超过所有闲散的市人。我从背后看他们,衣食住行劳动都集中在那些小矮人们的身上,这些日夜奔命的人。

准备返回家乡的打工者。

另一次在贵州乡村,一辆类似“面的”的车,横冲直撞开到十字路口突然停住,车上涌下来三个人,都是小个子,最先跳下来的那人提只鸟笼子,慢悠悠地向街心走掉了。第二个拿了一把很长的工具,好像是刀,也向街心走。最后一个背着捆扎的厚棉被,在刚刚载他的汽车掀起的红尘土中停住,左右环顾。

济南、郑州、西安、都是农民的城市。河南的农民进了城随地放下筐,或者小葱或者萝卜或者草莓或者樱桃,一切应季节的,土地里出来的,都摆开了。连杆秤都不需要,都分成堆,按堆论价。收麦的季节,郑州街上经常见到风吹动着麦芒跑。东北长春的“早市”,拉蔬菜的马车驴车都在规定时间段之内进城再出城,只要备好接牲畜粪便的布兜。

郑州这个城市的红十字会医院,诊室里生着蜂窝煤炉,地上有烟头和痰迹。医生会在间断问诊的同时,往那火炉子里夹补着蜂窝煤。炉上热着的是医生护士们的午饭。没人觉得这些不正常,乡村医生多少年来就是这么做的。

有很多都市里的年轻人喜欢自称自己是白领。但是我知道,和白领相配称的,应该是一整套的生活方式。在烟熏火燎的所谓现代都市里,我怀疑他们的那些领口,会保持得住白吗?

(摘自《天涯》200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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