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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词语的密林里

2006-02-01 14:58:00 来源:书摘 尘元  我有话说

P

近来首都一些林荫道旁,树立起一个又一个标志,主文曰:

在这个标志旁边,必有一个穿了“号衣”的守望者,号衣前后都有这么一个P字标志。

P是符号语言,国际

通用,源出英语的Parking,停车处之谓也。穿着P背心的守望者,是中国特色,此人专司收费或指导交费。

一看到这个符号语言,蓦然感觉到:哎哟!现代化来了。

同样,在街头远远看见树立的告未牌:

你顿时明白,车子进不去了。这个符号胜似不准通过那样的“土”气十足而又很不客气的告示。

时代变了,符号文字登场了,符号没有客气不客气之分。符号就是符号。只要你知道符号表示什么就够了,甭问是否客气,这就是现代化!

海外读者看了这一段,一定摇头再三:这用得着你饶舌?是呀,是呀,你们已习见为常,而我们才刚起步。

祝贺我们吧,我们也登上现代化快车了。

可是,且慢!一个P字唤回我那几乎黯淡了的记忆。

话说那是昏天黑地的“文革”时代。不知怎的,忽然间到处的造反派都一分为二,互相谩骂,各争最最革命的宝座;先用批判的武器(例如大字报),后来进行武器的批判――真刀真枪,打得死去活来。那时据说只有“一分为二”才是革命的辩证法。“二合而一”则是反革命的形而上学。

话说某地的造反英雄,根据一分为二理论的指引,立时分裂成对立的你死我活的两派,却把他们要天天斗的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冷藏起来,革命力量内部先斗个胜负。一派对当时的形势评估为好得很,因此称为“好得很派”,简称“好派”;好派的对立面却做了完全相反的评估,他们说,“好个屁!”于是这一派被称为“好个屁派”,简称“屁派”。

一分为二:好派屁派――可是那个屁派的屁字,属于社会语言学上的“粗鄙语言”(洋文称dysphemism,是从希腊字转写而成,与委婉语言euphemism相对称)。大约连造反派自己也觉得难于写出来(不是难于启齿),于是写成P派,但读出来仍然是“屁派”。

后来呢?没有后来了。用武器批判的结果是死伤累累,于是派了什么宣传队,二合而一了,但不叫这个“形而上学”的术语,叫“大联合”。

拉丁字母P代表“屁”,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尾。三百年后在学者著书立说,将古书中的“P派”注释为“停车场派”,并且做了万言考证,得到超博士学位。

Q

按照字母表排列,P字之后是Q。当今计算机键盘沿用了昔日打字机的键盘,Q排在第一列的第一个(所谓QWERTY式是也)。这个字母几种字体的大写作:

看上去都有点滑稽。瞧!一个后脑勺拖着一条小辫子;一个没有颜面的脸伸出一根舌头;一个缩头乌龟仿佛摇着尾巴。

图形文字往往会引起读者无穷的联想。

不过对于当代的中国人,这个符号带着异乎寻常的语义,因为无论老少,心目中都有一个阿Q的形象,无论他读过或者没有读过只是听说过鲁迅的名篇《阿Q正传》。

是鲁迅,他无情地,冷静地,痛苦地解剖民族的沉重负担,创造了一个不朽的典型:阿Q。

阿W来到人间已八十年了,却还有学人考证说阿Q的Q应读作阿桂。可能这样的考证出自博大精深的学问家之手,但是我还是像平常人那样,照英文字母表的Q发音,按国际音标[kju]来读。

 网络上流行的聊天工具――QQ

阿Q还是Q!阿Q本来就是阿Q嘛!

本世纪最有活力的汉字是什么字?

答曰:是“整”字。

一个整字,饱含着多少辛酸,多少血泪,多少悲戚,多少怨悔!

温老(温济泽)去了,给我们留下一部《自述》,其中一段写到40年代延安的“抢救运动”,中云:

编辑部同志大多数挨了整,有些人整了人,有些人自己挨整后又整了别人……

文中说,哲学家艾思奇和他温济泽没有乱整人,所以被撤了职(艾),被指控为特务(温)。后来却因为没有乱整人,都当了领导云云。

皇天在上,仓颉爷爷造字时可没有把整人的意思注入这个“整”字;后人编字典,只好加上这个新的语义。还得分词性,“挨整”的整,是个名词,“整人”的整则是动词。

解放后出版的《新华字典》头几版的“整”字下,就没有整人的意思,1957年以阳谋整了那么些“右派分子”,那年出的一版,也没记载整人的语义。现实社会已经频繁地人整人了,字典词典却视而不见,真可谓落后于形势了。

几十年后,到了拨乱反正的新时期,《新华字典》1979年修订版才在“整”字释义下加了第四个义项:

4使吃苦头。

释义后举例说:“不要随便整人。”

同样的释义跟例句保留在最新修订版(1998)里,没有改动。

《现代汉语词典》在那绝灭文化的日子里印的试用本挨了整,编者挨整,出版者挨整。直到1979年正式出书,整字才有这样现实的语义。整字加了一条释义,文字同《新华字典》,但例句则作“旧社会整得我们穷人好苦”。把“整人”之事推到旧社会去了。它没有正视新社会也有人整人并把人整得好惨的事实。

那么,整从何来?

整者整顿也,整风者即整顿风气之谓也。有书为证:原来1942年整顿三风即:

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学风,

反对宗派主义以整顿党风,

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

这岂不是好得很么!由是出了《整风文献》一书,并无“整人”的意思。

不过历史总是捉弄人。40年代的整风运动,本不整人,却带出了一个抢救运动――整了许多许多人。50年代的整党,也引出了一个反右派运动,整了60万人。一个整字,记录了横亘几十年的社会悲剧!

提到整字,不可不记那个以整人为快乐之本的康生。他有特异功能,见人一面,便能“感觉到”此人是叛徒或是特务,而金口一开,此人就挨整了。康生字典里的“整”字不知作何解!但愿人整人的时代永远不再来了。

Hi嗨!

我喜欢美国人见面时,嚷一声“嗨!”,万事大吉,各干各的,少??。

小孙子来京探亲,回美国前夜,我跟一位阿姨请她吃饭,所以她一回去,就发来e-mail(电子邮件);除了向我Hi之外,还说:

say hi to Ms――

“向阿姨问好!”

口头语也好,书面语也好,都那么“嗨”一下,好了!

多么简洁,多么省事――无限深情尽在不言中。一个Hi有那么神通?有的,盖有情者一个嗨字无限情深,无情者??半天只能使人恶心。

社会节奏快,见面语就只能简洁、明快。

《水浒传》第三十四回,写潘金莲设宴款待武松时的一段对话,极尽挑逗之能事,这是尽人皆知的故事,不必复述:只是很少人注意到一个你字结尾,教打虎英雄勃然大怒,宴席不欢而散――由是孕育了未来的杀机。

嫂嫂言语间一直尊称武松为“叔叔”,请听我这里用现代汉语的复述:

武松从外边踏雪回来,嫂嫂迎上去,“叔叔冷啊?”……

接着问:“叔叔怎不来吃早饭呀?”……

嫂嫂殷勤得很:“叔叔请烤火!”……

武大却还未归,嫂嫂先来招待,“我跟叔叔先饮三杯”……

武松自己热酒,嫂嫂勉强说一句:“叔叔自便”……

已经说了五个叔叔了。接下去就是劝酒的场面:

“叔叔满饮此杯”……

“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七个叔叔之后,试探试探:“听说叔叔养了一个卖唱的姑娘在外边?”……

武松说自己是一条好汉,没有这等事,嫂嫂半喜半嘲:“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嫂嫂认为时机成熟了,叫出第十个叔叔:“叔叔且饮这杯”……

十个叔叔带来了大胆的行动,嫂嫂捏了一把武松的衣服,“叔叔穿得这么少,不冷吗?”第十一个叔叔。接着第十二个叔叔:“叔叔不会拨弄火盘,让我来拨弄,只要像火盘那样经常热乎乎的便好。”

这样连叫唤了一十二声叔叔,叔叔就是不响。嫂嫂却错误估计了形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才递给叔叔,好不容易迸出一个“你”字:

“你若有心,吃我这杯残酒!”

千古绝唱!

怪人金圣叹倒是早察觉到了,他批注《第五才子书》(《水浒》)这段文章时点破过:一连用了三十九个叔叔,最后才来一个你,可谓绝矣。他说的三十九个叔叔是从最初见面时算起的,不单指那一次晚饭。

文章好坏不在字数多,而在神来之笔,若有神笔出没,则一字胜过一万字。

打电话时说“喂喂”,只不过是促使对方注意的声音,没有什么语义的,正如英语“Hello”,日语说“moshimoshi”一样。

可是在特殊的语境里,“喂”可不一般。

比方一对青年男女最初接触时,总是一本正经地互叫“先生”“小姐”;来往多了,有点交情了,或者男的对女的说,我可以叫您名字吗?女的说,当然可以,那就入港三分了。或者女的先主动,说,别叫小姐小姐啦,叫我名字好了。再后来,友谊加深了,有了感情了,两人互叫的可能是彼此的小名(如果有的话),绰号(肯定会有的),也可能是两人发明的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代码――这代码包含着甜甜蜜蜜的希望和爱意,并非肥皂剧中说的什么心肝宝贝达令之类无感情的套话。

但是当两人在某些公开场合不自觉地不叫姓名或昵称,只是尖声叫出“喂……”时,一切就进入新的无语境界了。

从普通名词(例如叔叔)到代名词(例如你我)到亲昵的代码到“喂”……这个语言运动过程活生生地展示了人生的片段……

没有名字,没有客套,没有定语,只有一声

“喂――”

反璞归真――令人神往的感情升华的境界!

  (摘自《在词语的密林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5月版,定价: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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