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晚明史和甲申祭

2006-03-01 15:16:00 来源:书摘 吴小龙 我有话说

前一阵读刘志琴先生的《晚明史论》,感慨良多;注意到国人的关注似乎在从晚清史转向晚明史,更是令人感慨良多。晚清和晚明,同是末世,却也风貌各异。一部晚清史,让人看到了回天无力然而却始终不断的挣扎――从乱世能臣的中兴努力,到年轻君主的急切改革,从富国强兵的功亏一篑,到时至末季时的自救“新政”……其

间不乏统治者和不同阶层、集团的不断尝试、努力、乃至垂死一搏。虽然终于是时运已去,但也好歹曾经“屡败屡战”。而晚明史可就不同了。应当令人惊讶的是,晚明史中我们看到了统治机构几乎自行解体的荒唐局面。虽然到最后关头出了一个崇祯皇帝企图力挽败局,他的作为也确实并不全然像一个亡国之君,然而他却还是成了那个“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贾探春,他那来得太晚的改革,只是加速了亡国的进程。我曾经在评论一个与晚明史毫不相干的外国政治家时说过,“太早提出的改革思想会断送思想者,太晚实行的改革措施会断送实行改革的社会”,看来,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明朝的政局,恐怕在张居正改革失败之后,就已经无可挽回地走上了灭亡的不归路了。久病之人,一剂猛药下去,若是不能起死回生,则必定加速其死亡。专制体制恐怕尤其如此。改革是要消除弊政的,但是一旦人们发现“改革”总是被“弊政”所消除,就像“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改革来复去,弊政却留着,只有弊政是不朽的,一旦人们看到了这一点,谁还去费力推动“改革”这块西西弗斯的巨石啊?于是,整个国度里曾经被改革一时振奋起来的心志,就会突然崩解堕地,被极度的厌倦、漠然和麻木所取代;上上下下,得过且过,玩世不恭、纵情逸乐、犬儒主义,都成了基本的时代特征。就像刘志琴先生的书中所提到的那些现象:在上,“晚明数代皇帝不理朝政。世宗中年以后就不见朝臣;穆宗即位三年也不向大臣发

崇祯皇帝

一句话;神宗从万历十七年后三十年只因梃击案召见群臣一次,连旬累月的奏疏,任其堆积如山,不审不批,把一切政事置之脑后,深居内宫,寻欢作乐。”在下,“地方官员更是擅离职守,有的衙门长达十多年无人负责。缺官情况愈来愈加严重。”据《明通鉴》统计:“万历二十八年中央两京缺少的官员,尚书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地方缺巡抚三,布按监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时隔五六年,九卿强半虚悬,甚至阖署无一人,监司郡守亦旷年无官,到万历四十年中央六部尚书只剩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涣,吏部、兵部、礼部、户部、工部都没有专人负责。”整个国家机器,似乎只是靠着某种惯性在有气无力地滚动、苟延。?首辅叶向高目睹时政之败坏,愤而辞职,他悲叹:“今章奏不发,大僚不补,起废不行,臣微诚不能上达,留何益!”又说,“臣进退不置不问,而百僚必不可尽空,台谏必不可废,诸方巡按必不可不代。中外离心,辇毂肘腑间,怨声愤盈,祸机不测。”他对这种局面充满了忧虑:“恐宗社之忧不在敌国外患,而在庙堂之上也。”不知这位因无力抗衡阉党而辞相回籍的尚书阁老,在写下“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车马乱纷拿。欲知此后春相忆,只有丰台芍药花”的美好诗句时,究竟是深情和忆念,还是感慨和无奈?

这么一种局面,竟然能够继续“死而不僵”地苟延残喘百余年,这在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费解。细想起来,理由可能也很简单,那就是,一、恰恰是王朝行政能力的削弱乃至瓦解使得“民”(包括农民和市民)有了喘息的间隙和可能,其间虽然间或有天灾人祸,有税吏之横暴、有局部之民变,但是在其时的资讯条件下,只要信息不传播,则民变也就不蔓延,局部造反不会引发全局性的骚乱,于是,民众就在相当低的水平线、相当恶劣的生存状态中勉强“活着”――只要没有流民起义像“大串联”似的把动荡的信息传播到各地,局势也就在崩溃瓦解的临界点附近苟延。二、更为根本的原因是由于农业社会本身的周期、节奏极为缓慢,于是,除非在短期内出现过于暴烈的天灾和人祸,例如连续的严重灾荒,再加上过于残酷的人为盘剥,就不至于酿成大祸。一般情况下,大动乱多是在连续几年的灾荒之后,再加上政府依然横征暴敛才引发的。所以,应该说,正是农业社会本身的特点,是它那极为缓慢和迟滞的周期和节奏,挽救、或者说维系着濒于解体的晚明王朝。

张居正

但是苟延残喘毕竟是苟延残喘,一个腐朽的、垂死的帝国也终于不可能永远垂而不死。而在提到明朝的灭亡时谁都不可能不提到的,是李自成,是甲申年。这一方面固然因为它是历史,但是另一方面,我想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一段过去的历史碰巧不幸与现代的历史深深纠缠在一起。而这一纠缠的中介环节则是郭沫若的那本《甲申三百年祭》。而且晚明史,就曾经基本上被归结为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所提供的“教训”,这就更是值得玩味的一件事。

平心而论,郭沫若这本曾经影响很大的书并不是认真的史著,却应当算是影射史学的杰作。他要骂的是国民党。这从作者不无得意的附识中可以看出:“此文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九日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刊出,连载四日。二十四日国民党《中央日报》专门写一社论,对我抨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尴尬相是很可悯笑的。”而这位四川才子行文流畅、一气呵成的大著的收篇之处更是驰骋诗人的想像力,对那一段晚明历史作了这样的总结:

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悲剧。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剧的主人,而从李岩方面来看,悲剧的意义尤其深刻。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免掉了这些错误,在种族方面岂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间为清朝所宰治的命运了吗?就这样,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

一连好几个“假使”,让人不禁企盼:历史或许还可以有另外一种写法?但即便如此,那建立起来的也还不过是一个延续着周期律的“大顺王朝”,而且,它也一定逃不脱作者毫不客气的论断:“大凡一位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这差不多是自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没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早迟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然而对于李岩们的诛戮却也未免太早了。”――唉,这种王朝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又何必我们为之歌哭痛惜呢。

本来,郭沫若写此书的本意更多的是在现实而不是历史。他对胜利者骄傲自满、屠戮功臣、政治腐败等等的警告本意也是针对蒋介石国民党的。对这些谴责,国民党当然当之无愧。二战的硝烟尚未散尽,内战的烽火又在燃起,“对于李岩们的诛戮却也未免太早了”――这,确实表达着一个忧国之士的悲愤。但是这种忧愤和种种“假使”却不能稍稍把历史推向一点点光明。我看到章立凡先生在一篇题为《甲申再祭》的文章中再次替国民党总结了失败的经验教训,总结得很好:“何以国民党最终还是丢失了大陆呢?我看最重要的原因有四”:“一、一党专政,党国不分。国民党是以党治国,党国不分,政党与政权不分,是‘权力集团所有制’。”“二、个人独裁,拒绝民主”,长期以“训政”的名义,实行专制集权,“搞个人独裁,拒绝民主宪政,镇压舆论监督,推行特务政治。”“三、背弃诺言,忽视农民。”――这个以发动工农搞“国民革命”起家的革命党,在取得政权之后却悍然无视甚至践踏“农民的利益诉求”,直至走向他们的对立面。“四、抗战胜利,腐败加速。”――熬过艰苦的抗战,中国居然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于是,大小官员开始陶醉于文恬武嬉的盛世美梦,竞相开始了以“接收”为名的利益攫夺。腐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而“腐败的根源,在于统治者习惯于将国家名器视为战利品,因为在他们眼里,天下是打出来的,而不是选出来的。”这里的许多话是说中了要害的。不能不说,比起“三百年祭”中的警告,这是甲申又经历了整整一个轮回之后的更为深刻的总结。

但是有趣的还不在这里,而在于这原本是针对当时的执政者的警告却引起了未来的执政者的高度重视。毛泽东接过了郭沫若这篇文章的话头,做了一篇更大的“文章”。这恐怕是郭沫若所始料未及的――也因此使他的这篇文章彻底成了“史为今用”的范本。在1944年3月郭沫若发表《甲申三百年祭》之后,重庆《新华日报》、延安《解放日报》都争相转载,各解放区还发行了单行本。毛泽东同年在《学习和时局》的讲演中特别谈及此文,说:“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中共中央宣传布部和军委总政治部也联合通知,强调《甲申三百年祭》“对我们的重大意义,就是要我们全党,首先是高级领导同志,无论遇到何种有利形势与实际胜利,无论自己如何功在党国、德高望重,必须永远保持清醒与学习态度,万万不可冲昏头脑,忘其所以”,并告诫各级组织,不要重蹈李自成的覆辙。毛泽东又在致“沫若兄”的信中说:“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直至大局初定,中共中央从西柏坡迁往北平之时,毛泽东还在以“进京赶考”者自居,念念不忘要大家接受李自成的教训。甚至于建国之后,毛泽东依然在反反复复强调:“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今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不能说他没有历史感,也不能说他没有使命感和某种“高瞻远瞩”。对于接受前人教训的高度重视和一再强调,恐怕古今中外,没有人曾经超过他。但,在建国初期那几年短暂的“兢慎”之后,他老人家又如何呢?

闯王李自成

《甲申三百年祭》的命意在于“接受教训”,当时读者中的有心人也确实理解、接受并且反复再三地强调了这一点。但是显然,从历史往事中仅仅“接受教训”看来是不够的、靠不住的。毛泽东要接受教训是对的,有几年他似乎做到了,于是就对历史充满了乐观,对未来充满了自信――而就在这时候,他输掉了“进京赶考”,陷入了“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的无情的“周期律”。由此可见,接受教训毕竟属于主观问题,还不等于建立制度――“教训”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接受一时容易,永远接受就未必容易,甚至于可能一代人接受了,也还会有下一代的不接受。无论如何,这种主观愿望是敌不过利益和体制的力量的。?因此,无论是多么英明的君主,你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接受教训”的“兢慎”之上――如果没有一种制度的保证的话。毛泽东曾经说他找到了方法:“那就是民主。”但是他却并没有真正去实行。于是,周期律、历史的宿命,就回来了。所以应该说,今天看来,“甲申祭”的意义绝不只是“教训”――更何况,“甲申祭”也还不是全部的晚明史呢。

无论再经历多少个轮回,“甲申祭”总还是会有人提起的。如果要祭,我想还是让我们怀着一种戒惧和敬畏祭一祭那个周期和宿命吧。

(摘自《随笔》2005年第5期)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