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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堂堂主”自述“二流堂”

2006-03-01 09:54:00 来源:书摘 唐 瑜  我有话说

什么是政治

在谈“二流堂”之前,首先要谢天谢地老天保佑,让我这“二流堂”的首犯,终于逃出了魔掌。

英明、伟大的党,决定对荒谬绝伦、罪恶滔天的“文化大革命”、“

三种人”以“彻底否定”和“惩办”,又给“文革”中的“黑帮”以“平反”二字,使生者感激涕零,死者阴魂得到安息。

近日,又有友人鼓励我写往事杂忆,写关于“二流堂”的也好,有一丝半缕牵连的也好。现在重述这些往事,对读者又有何裨益,也只能做茶余酒后谈笑资料而已。

我将尽可能不谈政治。“二流堂”与政治无关。政治是什么我的确不懂,翻查词典,政:政治、政党、政府、政策、政权、政客、财政……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我去国外初步模模糊糊摸出了,“政治”乃是“政”客管“治”老百姓的意思,那是在竞选总统或总理的时候,政客们便对各种选民,如同性恋者许可参军;要争取老人选票便向老人许愿;(马科斯在菲律宾竞选时,便给妓女发米。)但在当选之后,有的人赖了,有的慷百姓之慨,借债还愿,反正最后还是百姓倒霉。而台湾一位某姓立委则说:“政治是高明的骗术。”

只要翻开历史这本大书,被谈论最多的倒是政治与人生之休戚相关,关于这一点有的是名人名言,我是不愿再凑热闹的。不过,你不谈政治,政治却偏来惹你。

众说纷纭“二流堂”

“二流堂”虽与我直接相联,但因为它后来的声名煊赫,名震一时,我也不敢包说,还是先听听有关知情的人们评说议论罢。

夏衍

一九四三年七月,我的妻子带了子女到重庆来了,一家四口,就不能再挤在文工会的会客室里了,唐瑜给我在临江路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挤出了一间小屋,我们就在那里暂时安顿下来。没有门牌,为了寄信方便,我在屋前竖了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依庐”这样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还养了一头名叫来福的狗,我们一家在这里一直住到抗战胜利。

唐 瑜

“依庐”这两间房子从租地皮、设计到施工,都是唐瑜一手经办的,我一分钱也没有花,一分力也没有出。文艺戏剧界朋友们,称赞他居然成了一个建筑师,他也对造房子发生了兴趣。不久之后,他又狠了狠心,把他原来在昆明和夏云瑚合资经营的一家电影院的股本转让给别人,用这笔钱又在离“依庐”不远的坡下租了一块地,亲自绘图设计,又造了一间可以住十多个人的大房子,呼朋引类,让当时没有房子住的朋友都住了进去,这就是“文革”中喧闹过一阵的所谓“二流堂”。当时住在“二流堂”的,有吴祖光、高汾、吕恩、盛家伦、方菁、沈求我,他们之中,除高汾是新闻记者之外,其他都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文艺界的个体户。这些人都有专业,如吴祖光是剧作家,方菁是画家,盛家伦是音乐家,吕恩是演员等等。战时的重庆谈不上有文艺界集会的地方,朋友们碰头主要的方法是泡茶馆,加上当时茶馆里几乎都有“莫谈国事”的招贴,现在有了这样一所可以高谈阔论的地方,有时候唐瑜还会请喝咖啡,于是,很自然地这地方就成了进步文化人碰头集会的地方。这“二流堂”所在地可能是一块风水很好的福地,因为在这儿住过的人,除盛家伦在五十年代去世外,其他的人都还能活到现在。

徐冰

他每次碰到我都要问:“你有什么困难没有,看我能不能帮助你?”一九六○年,正是饿肚时期,影协搞了一批参考片,想促进创作人员参考、研究、讨论。他给我每月搞到一批面粉、猪肉、油、蛋、糖、烟等,他说:“你再搞个‘二流堂’吧。于是影协辟了一个小卖部,每次放映参考片便有一批“义务工”包饺子、卖烟等。边座谈边吃点心。

廖承志

在看参考片时,他说:“你又搞‘二流堂’。”然后在我耳旁轻声说:“你真是死不改悔。”说完哈哈大笑。当然,没有多久,运动说来就来,那些吃过饺子的人有一些便给我贴了大字报。

潘汉年

一九六三年假释,在我家遇到孙师毅,有一次他们谈到“二流堂”和吴祖光被整的事。潘说:“其实唐瑜的哥更像‘二流堂’主,‘皖南事变’后,他在香港给旅港剧人协会一笔开办费,在仰光不仅对一批人免费吃住,后来还发零用费、制服装。”

周恩来

他初次在北平见夏衍时问:“‘二流堂’那些人回来了没有?”“文革”中,他有一次向红卫兵说:“‘二流堂’是一些文化人在那里聚会的地方,不是一个组织,有人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利用‘二流堂’,整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所谓黑材料,那不行。”

乔冠华

将来在北京,“二流堂”可以再搞起来的,继续做团结文艺界人士的工作。可以搞成一个文艺沙龙式的场所,让文艺界的人有一个休闲的地方。(一九四八年于香港)

“二流堂”在哪里

要说“二流堂”,先得说说它的所在地――战时重庆中一路下坡的“碧庐”。可惜世事沧桑,万物变迁,只留下这张“二流堂”的照片,大概算是“海内孤本”。站在院子里的是名演员吕恩。右上角的窗口是一间统铺,盛家伦、沈剡、萨空了、沈求我、唐瑜都曾住在这一间,对着这个窗口二十几米远的坡上,是一间竹棚,每天有几个人在打麻将,眼睛注视着这个窗口和进出的人,那是一个国民党的特务站。

夏衍老人住的“依庐”则在上坡距“二流堂”约二百米处。

住过“二流堂”的人,真为此名之累,有人甚至以为这些人是在那里泡抗战,其实“二流堂”也就是这么个战时重庆文化人临时寄居聚会闲谈的场所,得名也不过是一时的偶然玩笑。不曾想几十年后风云变幻,堂主受累不说,堂员却无端倍增,直闹得沸沸扬扬,轰动四方,株连无数,酿成大祸,实在也是我多事之罪也。

“二流堂”戴上大帽子

揭批“二流堂”的号角首先是由当时的《人民日报》吹响的,这一响,“二流堂”便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人言之色变,避之惟恐不及的大怪物。

党报的声讨“二流堂”檄文洋洋七八千言,岂可等闲视之!年前一张二百字的大字报,便使一个堂堂大国的国家主席寿终“歪”寝,其严重性可知。

在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人民日报》上,赫然刊登着“文革”中那个有名的“卫东”檄文《粉碎中国的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字字粗黑,触目惊心,在特大字标题之旁又引用了一段最高指示:以伪装出现的反革命分子,他们给人以假象,而将真相隐蔽着。但是他们既要反革命,就不可能将真相隐蔽得十分彻底。

引这段最高指示,就已经给“二流堂”定了性。

全文点了三个人的名:一个死人王明,两个活人夏衍和吴祖光,另一个仍在打尚未倒的刘少奇,是用代名词出现的(此时尚未点到宰相,“二流堂”的好处就在于,爱怎么套就怎么合适)。堂长、堂友等等是作为跑龙套出现的。

不过,全文虽有七八千字,但都属党八股产物,东扯西拉,比两百字的大字报差远了。

“文革”前夜

重庆“二流堂”旧址
(图中人物为当时名演员吕恩)

“文革”还没有开始,看到那种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势头,孙师毅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对历次运动的经验,警告我:“你要注意,‘二流堂’的问题可能又会搬出来的。”

我的确有点麻痹大意,没有心理准备。

六十年代,为了轰轰烈烈的“四清”经验,肖望东中将以军人身份接掌新文化部。

新官上任挥出第一把斧,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农村文化工作队,集中了各方面的艺术人才,要好好地为农村服务。

然而“文革”的风头把工作队卷回来了,全体关进一座社会主义学院,门岗派了解放军把守。

这里叫做“集训班”,学员陆续报到的有夏衍、阳翰笙、黄苗子、赵?、刘白羽、林默涵、马思聪等等,听说周扬等也要来报到。

开始时,吃好、住好、气氛好,白天学习、谈心,晚饭后散步,然后看电影,也有人跑步运动,有人打篮球,学逸结合,悠游自在。真像神仙过的日子。

我笑着悄悄和孙师毅说:“搞一个这样子的大二流堂有多好!”孙师毅盯我一眼。

这社会主义学院位于北京西郊,在动物园至最高学府的清华、北大之间,再往西便是颐和园和香山了。

这是为培训高级民主人士使其成为社会主义新人用的,现在进来的也属高级知识分子类,上自部长、院长,下至处长、厂长、大导演,特别是大明星,学院内的管理、服务人员对他们是熟悉的,并且表示能为他们的学习服务,感到光荣和高兴。

伙食是相当精彩的,但大厨又推出一种更高级的饭菜,吃完饭,还有蛋糕、咖啡,然后大家都到后园散步、聊天。黄苗子、冯亦代似乎最乐观,不时可以听到他们高声谈笑,人多音杂,闹声达于大道之上。学员不断在增加,电影厂、音乐院、剧团等等院校的上层人物都来了。连原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因为领导无方,被贬到四川重庆去了,也被“调”回。他匆忙就道,连一双鞋也来不及带,只穿一双凉鞋,他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借一双给他,学习班的政委拉我到过道上说:“不要惹是非,别借。”

这时,我才开始感到形势有些严峻了。深夜外面大道上的锣鼓之声也更紧密了。

形势比人还强。外面的热火朝天终于烧到这学院的铁门之内,大字报开始贴出来了,瞬息之间,过道上已是琳琅满目。食堂内的大字报更令人触目惊心:“我们不给黑帮做饭了。”

风球高挂

学员与学员之间开始揭发、检举。有人揭发周扬与刘白羽结党营私,说周曾公开宣称刘有一颗水晶的心,洁白无瑕,以及林默涵以抱周扬大腿而飞跃升高。都是一些鸡毛蒜皮。

昨天高声谈笑之声远去,花园里出现可怕的静悄悄。

夏衍在楼梯口见四下无人,说:“以后不要和我说话。”

新领导班子终于以主人姿态登上主席台领导运动,公开点名。食堂里也由他们做好做歹继续烧饭,黑帮们自己端菜、洗碗、扫地、帮厨;特灶取消了,大家一起吃大锅饭。

革命烈火,一日千里,倏忽之间,人去楼空。黄苗子在临走时给我做了一个表情,意思大概是听天由命,由上苍代为安排吧。但日后却又因“谊属同堂”(二流堂),他和我的两专案组结成了牢不可破的战斗友谊(这是后话)。

最忧心如焚的是马思聪了,这位卓越的音乐家几时演奏过如此动人心弦的乐章!他以颤抖的轻声问:“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关进监狱?”这大概是他后来投奔怒海的原因吧?

临走之前,还在体育馆精心排了一出戏,主持者讲话后,有人高喊:“把夏衍揪出来,把唐瑜揪出来!”于是夏衍领头,黑队绕场走一周,我看到上面有人拍纪录片。

我认出那机器是我在一九五一年化装到香港购买的,颇感亲切,可惜后来没有播出。

我虽然在体育馆被揪出来“打倒”,但我并未受伤,却被赶回家中与妻子儿女相聚。我是被打倒得心情舒畅极了。

次日,我按指令向机关报到。走廊两边墙上已贴满标语,大字报:“打倒二流堂主唐瑜!”“唐瑜是反革命分子潘汉年的密友!”“唐瑜是文艺祖师爷夏衍的走卒!”等等。

一进入办公室,一块黑牌就往我脖子上一挂,上书:“反革命二流堂主唐瑜”。

我伸直头等着戴纸高帽,但没有,大概是服装道具来不及一一置备,我在隔壁那个什么情报所门前已经看到有戴高帽游街的了。

于是排队出发,前面有人鸣锣开道,我在中间,后面还有人在吆喝。就像舞台上新科状元游街似的。

回来后,革命群众宣布纪律,不许乱说乱动,要服从监督,打扫走廊,准时上班,不得早退。

上班、下班,逐渐我也做起革命工作来了,我替他们抄写大字报,无事则靠边看,站在窗前看两派在互斗。

两个老报贩

日子过得清闲,也过得快,也越过越好。

得到革命群众的信任,我终于出外逍遥了――我被派到王府井卖“革命小报”。

如果你从电影上的卖报童那里学到一点伎俩,你手上的报便很快可以卖光。

我一路走,一路把重要题目叫喊一遍,未到东安市场,报纸已卖掉一半了。

王府井几乎整一段街都是报摊,卖报的几乎一律都是中年以上至老头子。。我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乔冠华也摆了一个报摊。他面前摆着一大堆报,似乎买卖不佳。我说:“咱们一起卖。”我在他旁边挤进去,把两种报的重要题目都吆喝一下,果然很快就卖掉了不少。

他卖的是外交部造反派的报,上面有没有批他的我记不清了。看到别人都在收拾,我们当然也跟着收兵。

我的家只要走几步便到了,我邀他进去休息,喝水。

他说,他还得回到外交部交账,等下次吧。这个下次,一等十年之久,就是我在史家胡同遇见他那一回。

再见他时,他已经闭目去世了。他在闭目之前,是否想过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北角英皇道他的住处说过的话:“将来在北京,‘二流堂’可以再搞起来的,继续做团结文艺界人士的工作。”

爸爸上报了

革命小报以“二流堂”为主题的,我便看到四种,其中有一种是人民美术出版社专对黄苗子而出版的,但它缺乏堂主为它提供更丰富的资料便很难维持,所以他们便派出常驻记者,随时采访最新情况。

这些小报可以说越办越精彩了,有的文章已摆脱党八股的写作方法,也费了一些心思,使其活泼、流畅。

此外又遍访夏衍、叶浅予、黄苗子、丁聪和我,用漫画化的手法,为每人画一头像。

只是技巧太差,被画的几个人随便请浅予、丁聪,甚至请苗子代画一下,即使要求用丑化的笔调,又有何不可。

他们在为我画像时,我还正襟危坐,让他画得好些,不料登出来的竟是一塌糊涂。

但这一来,那小报便显得图文并茂。

我买了两份,看完不敢带回家,想扔掉又舍不得,那毕竟是我人生路上一点小点滴。

我把它放在抽屉里,却忘了锁上。有一天,九岁的女儿手里摇着一张报:“爸爸上报了,为什么画得这样难看!”

堂员知多少

“二流堂”的名字一登上革命报刊,便不同凡响。洛阳纸贵,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但不是由我叫卖的,我只买到一份,一看之下,连本堂主也为之瞠目结舌。

看来我这堂主真是领导无方了,这么庞大的一支优秀队伍,我竟莫知莫觉。难怪这位作者毫不客气地就将我的大权剥夺,封给夏衍了。

除了一批熟知的堂友之外,这里新发现的有:

一九三五年当了“叛徒”的阳翰笙:“中美合作所的文化特务”叶浅予;“美国特务机关陆军战略情报局”的丁聪;中央印钞厂长冯亦代;“大汉奸大叛徒”潘汉年;“夏衍得力干将”于伶;国民党少将刘德铭;“女流氓”郁风;军统二处处长王新衡;“混世魔王”赵丹;“反动漫画家”张光宇、张正宇;“二流堂的密友”周扬、丁玲;“工艺美术界霸头”张仃;“大右派”、《人民画报》总编胡考;“大政治骗子”、“反党老手”华君武;“大右派”聂绀弩;还有陈白尘、田汉等等……够了,这已经是一份很精彩的“二流堂”堂员花名册了。

(摘自《二流堂纪事》,三联出版社2005年11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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