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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沉思

2006-03-01 16:47:00 来源:书摘 阿宝  我有话说

人的生存免不了侵害其它生命,面对这个真相,正面寻找可以为自己安身立命的生命哲学,是个痛苦的过程。有人承受不起这种痛楚吃了鸦片,接受神秘主义的安抚,或以素食自安,我却仍有不甘……

我已经是个农夫

,除虫是农人的天职。基于全盘性的生态考量,我认为土地一旦经人开发,原来在上面生存的物种,不是被消灭,就是被驱离或改变,再自然的农法也不过是人为的经营,原始生态的复杂多样已不可能再维持。因此一片土地既经开发,人们就没有理由不善加利用,提供人类需求的物资,发挥它对人的最大的效益,以期保留更多的原始野地,供它种生物生息繁衍。基于这样的考量,我可以不做农人,绝不愿做“草盛豆苗稀”的农人。要我放任虫害肆虐,最终使一块地受过彻底干扰之后收成又归于零,我确实做不到,然而要在这个职场上敬业,生命的冲突就无以回避。

十五岁起就瞒着家人自顾吃素,不是戒律规范,没有宗教约束,只为生死之间一念不忍,二十多年来,不肯轻易杀生。走进这个行业,一门严肃沉重的生命课题卷土重来,才发现过去修得轻松愉快,原来是一种无意间的狡猾,该做的难做的功课都由别人做了,我却浑然不愿知觉。

在西藏,屠夫是最不洁的人之一,因为他们的杀业将在因果中追随,使他们无法出离业报,永受轮回之苦。理论上说,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事实上,喇嘛并不劝屠夫改行,只告诉他们精勤念咒,把他们最好的酥油糌粑拿到寺院焚烧或供养僧侣。钱财布施,当然更有助于消灾解厄。为什么不教屠夫改行?因为那个世界需要这个职业,连喇嘛都靠吃肉维生。一年八个月的冰雪,荒寒的草原砾漠,庄稼是一种奢侈。可是,屠夫却背负着诅咒,沦为最卑贱的下等人。“你帮我造业,我帮你消灾”,这真是一项千古以来就不曾公平过的交易。

在一场歼虫大战之后重新面对如何对待生命的议题,我却蓦然发现,这个躬耕生活中并不怡人,却无比重要的部分,在许多高倡回归自然、歌咏田园生命的篇章中,只字未提。是早已超越,不屑再讨论,还是刻意回避?我脑中翻来覆去搜罗着以往读过的田园作品,想为自己找到一丝倚靠。

陶渊明留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形象,勾引无数人对田园生活想入非非,然而只怕他是个放任病、虫、草害肆虐的农人,我不做“草盛豆稀”的农人心志已明,不愿效法。

而古之东篱如此,今之东篱索性只愿乡居,不愿躬耕。频遭贬谪,终因“家有食用之虞”而躬耕黄州的东坡,咏唱起“村南村北响缫车,谁家煮茧一村香”,也直将缫丝人煮死成千上万蚕蛹的场景描绘得诗意盎然。文人不能为我解惑也罢,哲人呢?

孔子酸不拉几地回答樊迟“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还背地里说这弟子不长进,根本不以为农人也有兼善天下的可能,遑论在耕耘中立德立功立言。孟子追随孔子,只醉心政治,看到“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恻隐之心,却没去找出如何对待生命的真智慧,依然一心在政治上做文章,而用“远庖厨”闪开内心的不安,眼不见为净地做他的君子,养他的浩然之气。杀生取食(或献祭)的残酷,和长养仁德以为君子之间的矛盾干脆放给厨师和屠夫,只要把他们列为小人就可以了。

佛陀以一记“因果轮回”试图化解一切生命间的恩怨纠葛,却始终高来高去,从不与生存本质正面交锋,生存中形而下的部分,依然交给供养他的生产者去面对,似乎说不清楚的部分都可以推向来世前生;《圣经》中则动不动宰杀动物献祭,认为万物都为人所造,始终不曾关怀过人以外的其他生命。

这些都不是我在这迷思的关头可以欢喜信受的。我一时翻泼意气,摒拒圣哲,悠悠天地,更找谁去叩问这沉重的生命课题?只觉天地不仁、造化无情!莫非真如道家所说,万物尽为刍狗,我们的悲悯感动都是虚妄?

经过数日沉潜,一个自然界的生命都在不断互换的法则,缓缓平复了我的思绪。这些法则无所不在,却没有人能解释它的终极意义,我只能看到:人对一切空间的占有,生存资料的竞争,都不能避免直接或间接对其它生命的迫害,我们无所逃于天地这间!

慎思对待生命的态度,似乎可以安顿我此刻不宁的心绪。如果取用或迫害是法则中所不能免,在需取用时的节制和善待万物的意念,或者可以缓和这不得不然的冲突。

“善待生命”,让我想起在喀什米尔跟随牧羊人到高山游牧的经历。

喀什米尔的优质羊毛举世闻名,绵羊是他们的重要财产。一年中有大约半年的时间,每个村落会把羊群集中交给一两户人家带到高山草原上游牧,让低地的草地生息,供羊群过冬之用。沿途生产的羊奶,就是游牧者的酬劳。

牧人身上带着猎枪,因为山上还有熊、豹出没。春、夏季还好,秋天赶羊下来时,高山即将冰封,食物渐少,羊群常遭猛兽袭击,牧人从不敢轻忽。牧人们为羊辛勤工作,山居野处为羊找寻丰美的水草,处心积虑保护羊群的安全。羊群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屠刀下的牺牲,但在这天来临之前,却活得平安而快乐,它们在野外生活而不必如野生动物那般戒慎恐惧、忧戚风雨和食物,它们也自由交配、角斗,经历生命过程中的爱恨情仇……

我不由得羡慕起这些羊儿。我和它们,都有面对死亡的一天,而它们活着的每一天,至少每个长长的夏天,都徜徉在这样山明水秀的环境里,生既丰美,死当无憾。

春雪犹未融尽,我们常常必须穿行雪地,牧人为了避免在阳光下雪盲,大人小孩都用泥巴在眼眶周围糊上一圈,因为他们没有太阳镜,而有时一片雪地要跋涉两个小时。

穿行雪地对羊群来说,想必也很辛苦,有一次在雪地中央,两只衰弱的羊渐渐脱队走不动了,牧人只好把它们扛在肩上。越过雪封的隘口到达平缓的草地,羊儿才勉强跟上队伍。但同一天下午又要涉溪,此时高山溪流都是才融的雪水,接近零度。冬季积雪丰厚,此时水流丰沛,水势湍急,连我走来都觉胆颤心惊,胫骨疼痛欲折。病羊又不行了,牧人抱着、扛着,帮助他们渡河。

一到对岸,放下病羊,羊一放手就瘫跪在地上,牧人几次拉抱它们起来,都立即又瘫回去。几个牧人商量一阵,就地生起火为,烧上一锅热水――他们把病羊宰了。不到一小时功夫,他们把羊肉装进皮囊,继续赶路。

知道他们要杀羊,我远远走开,不敢去看,心里倒没有太难过。那几支羊这一路翻山走雪,一定饱受折磨,往后的行程还更艰难,它们一路尽力赶上同伴,不必牧人催促,因为恐惧离群孤单。它们还能苟延残喘多久,我不知道。但与其病痛拖磨,不如死在牧人刀下痛快,牧人现在做的,是他们所能做的最慈悲的事。倒是我怀疑起自己。如果有一天也要面临在“慈悲的残忍”与“残酷的仁慈”中做抉择,我是不是下得了手?

这一趟游牧之旅,让我看到“杀戮”在对待生命的方式中,并不是最残忍的部分。剥夺生命生存的快乐,才是最大的折磨。

反观牢笼式的畜牧业,禽畜终年不见天日者有之,终生不曾接触土壤者有之;下蛋的鸡甚至被局促在狭窄的空间里连转身都不能,因为要让它们把蛋准确地下进蛋槽方便捡拾;被迫吃人工合成的饲料、打抗生素、荷尔蒙……就更不在话下。

如果有一天必须吃喀什米尔人的羊肉和西藏的牦牛肉,我不会比吃楼房养鸡场的鸡蛋有更大的不安。

后来认真思考“地下虫”的处理方式,溺毙依然是缓慢的凌迟,最后我决定凡是要处死类似的虫,一律当场击毙,让它们瞬间死亡。剪刀不失为最好的武器,可是下剪的瞬间,我的心总也如电击般一阵抽搐。每剪死一只虫,都要咬紧牙关闭目吸气,任何时候想起,都是一阵寒栗,双手微颤。

依然不愿轻言杀生,只是更加深沉地思索:如何在不得已取夺生命之际慎取善用、坦然自处?感恩与怀愧似乎都不是最好的方式。因为感恩可能是对交出生命的嘲讽,它们并非心甘情愿;而怀愧使心灵不安,更是糟蹋它们的付出。我是不是可以在取用时坦然,而在轮到交付自己时,不会不甘,也不怀恨?

活出淋漓尽致的人生,是不是对献出生命者最好的回报?淋漓尽致不是创立丰功伟业,而是在生命的过程中保持高度的感知与感动。感知、感动是一种理智、灵性清醒的状态,因为人特具着高度的灵性与理智,而能有千回百转的思维,和万般细致敏锐的感受。如果灵性和理智是生命设计的最高形式,那么,人是不是有责任将这种形式发挥到极致,让芸芸生命在交错互换到“人”的层次时,能转换、升华到灵性、理性的境界?

没有一种科学可以验证这生合能量转换最终可以“灵化”的事实,也许只是我用以安顿自己的农夫哲学。但看到古往今来多少淋漓尽致的生命超越时空而存在,似乎可以让人安心不疑。

一场风暴渐平,重新看到自己质疑过的人,其实都已在他们流转的生命过程中把灵性与理性以美善的形式尽情地发挥过了。

(摘自《讨山记》,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8月版,定价: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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