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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胡适先生

2006-05-01 13:27:00 来源:书摘 周汝昌  我有话说

忠厚之者

我是一名村镇里的小后生,不想有幸结识了许多的名流硕学,而且都是比我年长的忘年之交。今日回想起来,这么多位之中,不得推胡适之先生为首位。

我于1947年之秋,发现

了《懋斋诗钞》,因而得雪芹的踪迹比先前丰富了很多――此时离胡适先生发表《红楼梦考证》已有26年之久(1921―1947),然而胡适先生的学术热情依然不减当年。因于报端见到拙文,立即写信给以响应。以此为始,通信频繁,讨论切磋。他从赵万里先生处得知我只是燕京大学的青年学生,和他的学术地位实有“云泥”之隔,但他依然以平等的态度相等,信札的语气一贯客气委婉,真率关切。字里行间没有做作的气味。

就是这样的交往关系,我竟冒昧地想借他珍藏的甲戌本《石头记》、《四松堂集》两部乾隆钞本和有正书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头记》这三部书,一经我写信请借,他毫不迟疑地借给我,或托名教授孙楷第先生带给了我。

甲戌本这部书,今日人人皆知,乃是连城之璧,无价之珍。(1980年美国的国际红学大会上才公开露面,大家惊为奇珍异宝;听说携至会上的保险费即高达数万美元。)而在1947年尚未为世人所见之珍本,我说了一句话,就慷慨地借给了我――而且,从此以后,再无一言询及,书是否还用?何时归还?这些情理中的惦念之意,半字皆无,简直好像是忘了它!

对一个不深知的青年学生,他竟然如此信任,我想世上未必还有第二例。也许有人会说:胡先生当时并不重视此书,故视之淡然。是这样吗?反面的证据可以举出两点:第一是他告诉我说,此书将来要献给公家,第二是他于解放前夕离开北平时只携带两部书,其中一部即是甲戌本《石头记》古钞。说他未加重视,显然不是事实了。

当我见到了甲戌本之后,感触实在太深了,就写信说:您得到此本之后,写了《考证》,未对它再作研究,迄今已有二十几年。观此雪芹原本真相,被后人变动篡改得太厉害了,亟应校订出一部新版来,恢复雪芹的本来面目,此为一件大事(大意)。

此原是我向他建议之意。很快接到了回信,他对建议表示出兴趣和支持:“我对于你最近的提议――‘集本校勘’――认为是最重要而应该做的。但这是笨重的工作,故二十多年来无人敢做。你若肯做此事,我可以给你一切可能的便利与援助。”这就是说,他的身份地位,已不容他去做这种浩繁而琐细的校勘工作了,他将我之建议转而让给了我,并附以热情的支持――这种支持也并非空头话,后来果然又借给我大字有正戚序本,当时已十分难得。书上印有“胡适的书”四字白话印。

从一开始,讨论新发现的《懋斋诗钞》所显示的雪芹生卒年问题,胡先生只同意拙见的一半(卒年),而不赞成我的生于“雍正二年”说,理由是若生得那么晚,“就赶不上繁华了”。我即与之辩论,若依他的假设将生年提前5年(即康熙朝之末),那时曹家已十分不幸,寅、?父亲相继病亡,过继一个幼侄?勉支门户,两世孤孀,家口零落,生计艰难――哪儿还有什么“繁华”可赶?

著者手绘胡适先生故居东厂胡同一号大门。

适之先生不肯接受此言,而且后来连他表过同意的卒年(乾隆二十八年癸未)也撤消了(仍主卒于壬年)。当时我年少气盛,说话莽撞,但他并不介意,依然和蔼“对话”。

更有严重者,是我在文稿中讥讽了他的“白话文”的主张,批评他赞赏“程乙本”。这回措辞更是太欠委婉,态度太不平和了。他的反应是只将这一页用紫色笔打了个大“×”①,加了一句批语,后托孔楷第先生捎还给我。此后也并无芥蒂的迹象可寻。

再讲一层更为麻烦的“关系”。拙著《红楼梦新证》创作于1947年,完成于1948年,稿内涉及胡适名字之处,原是一概敬称先生,亦无不恭之词。学术见解略有分歧,从未触伤交谊情分。但到正式印制成书时,已是有1953年之9月,这期间已然经历了天翻地覆的革命变化。主编者当然要把政治和思想意识的关,就将稿内的敬称删净,说“胡适,可以不提,亦不必用尊崇的口吻”,“这是分清敌我的问题,亦即‘立场’之谓也”。

其实,想和胡适“划清界限”只用这点儿办法是不灵的――后来的运动中,“与胡适的关系”成为我所生地村镇中的一桩特大政治案件,家兄祜昌因与我合作校勘真本《红楼梦》遭人“告密”,说是写作“反动的书”,与胡适有“政治关系”,以致三次抄家,书籍稿件片纸无存,最后连人都被“扫地出门”了!

与此成为“遥映”的情景发生在当时的“海外”。据后来传悉:台湾有一位人士,买了一部《红楼梦新证》送给胡适先生,意在“挑逗”――让他看“周某批胡”的地方,惹他的恼怒。谁知,胡先生读了此书,大加称赞,却要他再为代购几部,以便分赠友人。据传他说:此书虽有“可以批评之处”,却是一部好书。并云:撰者的治学功力,令人佩服;是他的“一个好徒弟”。

胡先生在雪芹生卒年问题上与拙见虽有小异,但作为学者前辈,还更有丛善如流的一面,令人感动。例如他接受《红梦楼新证》的内涵至少可举三点:一、他改变了曹?乃曹寅次子的旧说,承认是其过继子。二、不再主张脂砚斋是雪芹本人的化名,而承认“可能是雪芹的太太或朋友”。三、承认了曹家的曾遭巨变不是“坐吃山空”的结果。

再据我后来所见他文章中叙及戚蓼生时,完全是采用了拙著中《戚蓼生考》的研究收获。

这些事实,充分表明了他是有仁者之心的厚道人,不计较那些历史造成的琐末细故。若是一个鸡虫得失、气量狭小的卑流人物,就会“怀恨在心”,找个什么机会也要施以报复之计,方为称怀快意。

从这一点,我可以进而说明,在我五六十年来有幸接触交往的很多位鸿儒硕学中,称量其为人的气度气象、胸襟视野,我感到惟有胡适之先生能够称得上一个“大”字。

平生一面旧城东

我得以拜访胡先生,从记忆中,从一向的想法中,是赵万里(字斐云)先生的盛意介绍,他问我:愿不愿意见见适之先生?我答:当然愿意,但一来尚无机缘,二来不便冒昧。如承商洽安排,则深感美意。

详情细节是回忆不起了,总之是蒙赵先生告知:胡先生答应,愿一晤谈,即订于某日某时,请你进城去访问。赵先生所示地址是:北平东城东厂胡同一号胡宅。

可是这个应当记得的日期却失忆了。从下一封信中所云“前造谒”来推,应是六月末的一天。

那时从西郊海淀燕大要进一趟城(真实的古北京城十分完好),可是件“大事”:没有交通便利,燕大校车一日早晚两次往返,是最好的条件了!但也很费安排――一个赶不好就麻烦了。进趟城,是一整天的忙活事。尤其在我是城里并无亲友,一个站脚喘息之地也无,而地理既不熟悉,行动需雇洋车、人力车。

今日想来,赵先生之所以敢兴此念,也许是胡先生接了我那借书的“不情之请”的麻烦信函,又已见了刊出的拙文“生卒年”争论,这都不好回信,既大费笔墨,又不好措词――此时已知我不过是个在校学生,并非什么学者教授,所以回信“深了不是,浅了不是”。但他并未责怪,仍是一片好意相待。

话要简捷,那天我总算摸路认门,来到东厂胡同一号大门。

什么叫“东厂”?这是明代的遗迹:魏忠贤擅权乱政的“特务机构”所在,是一片可怖的杀人地狱,如今则是一位大学者的住宅,令我感叹。看大门,是木栅栏,简陋古旧――可能那正表明本非居民的住处吧?往北行,来到了客厅。一切朴素平实,绝无“富贵气象”。正面靠墙是一个可坐两三个人的长沙发,前设一矮茶几。胡先生迎出来和我握手,让我坐沙发。他自己呢,却走到我的左方墙边的一个较高的桌后坐下。估量那是他的工作书桌。因为我的左前方有一个小小书架,放着不太多的书――如果这是专只待客的客厅,就不会这么布置。往右看,一位中年先生站在那儿听我们交谈――后来方晓是秘书邓广铭先生。

见此光景,我心中暗忖,未免有点儿担心――这样的宾主座位布局,不常见,令人感觉不大自然,不是可以密切交流、天空海阔的“形势”,便拘束起来,只有全神贯注,倾听教言的份儿。

胡先生的谈话,大致是可预料的:一、奖赞《懋斋诗钞》的发现,是一大功绩。二、雪芹生卒年问题,不赞成四十岁、生于雍二之新说,那样雪芹就不大可能写出《红楼梦》那样繁华的内容故事了。三、研究学问,要虚心求证,不宜固执己见。四、鼓励我将这项工作进行下去。借阅甲戌本一事,慨然允诺。随即下位亲手将书递给了我。

我因要按时赶校车回燕园,即不多打扰,深表谢意,起身作辞。临行,胡先生又从那小书架上取下一部洋装硬皮书,接过看时,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胡适论学近著》。他说:带回去,空时不妨翻看翻看。有什么感想,可以写信告知。这样,就是“平生一面”的值得纪念的一次晤会的经过。等到我再次身临东厂,再叩木扉,事情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完璧依依

由于本书的主要目的是写给年轻一代人看的,他们对有些历史实况已不大容易明白,故须多讲几句――这就是老北平城解放前夕的情形,以及我碰巧赶在城中的经过。

时当1948年之初冬,有一天同窗周培章兄有事要进城,偶萌邀我同行之意,说:目下战争形势发展甚快,这个老故都还不知变化如何,我有一同学王家,消息较为灵通,可去听听大局预测,住上两三日,他家好客,没有问题。

我闻此言,心中便想到那部甲戌本尚在手中,为了“完璧归赵”,别发生意外,该送还了,这样才对得起人家慨然惠借之道义。于是便将此书之原本与录副本检齐,并一些随身零用物,打点成一个小提包,在傍晚时分,与培章“奋勇”步行二三十里,进了城,投奔东四牌楼七条(胡同)王宅。

没料到,只隔了一天,北平便关了城门,不准出入了――这时,解放军即成包围之势,国民党军队驻守者是傅作义将军。有关人士正在紧张奔走“国”“共”之间,敦促和平解放,以保文化古城不受炮火之灾(这样叙述,好像我这书呆子很了解时局大事,其实都是事后方知的,也是极粗简的追记)。百姓里巷中,则纷纷交换“小道消息”,关心命运,彼此乱传乱讲;一会儿说“和了”,呆一会儿又传“还是要打”!如此一日不知要多少变!

在此情况下,我坐不住了,决意快些把甲戌本原书送还胡先生。

北京城大得“吓人”,外乡人很难想象。但从东四七条到东厂胡同,却是相去不远,步行可见。那天,确切日期已经失记――我夹着书,再次找到了夏日曾来过的木栅门。

我叩扉恭候,不见胡先生像上次那样出来接待。过了好一会儿,却见一个中年人前来开门。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蒙胡先生惠借甲戌题本《石头记》,今特到府送还,还有一部录副本,胡先生答应给写序跋记,今一并拜见先生,恳烦践诺。然后自报了姓名。那中年人气质厚重,彬彬有礼,听后抱歉地说:对不起,他有事,不能与您会面了,家父的书请留下,其他以后再说吧。

我便问:您是胡先生的什么人?他躬身回答:那是家严。您把书交给我,不会错的。这样,我递与他甲戌本原本,他收了,并说了客气的词意。他样子匆忙,我就不便多言,告辞转身回“七条”借寓了。

我这人钝得很,当时一点儿也没想到别的。

多少年后,方辗转得悉,胡适无生拿到我归还的甲戌本后,写了一长跋记:

现存的八十回本《石头记》,共有三本。一为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本,一为涂星署藏八十回钞本(我有长跋),一为我收藏的刘铨福家旧藏残本十六回(我也有长跋)。三本之中,我这个藏本为最早写本,故最近于雪芹原稿,最可宝贵。今年周汝昌君(燕京大学学生)和他的哥哥借我此本去钞了一个副本。我盼望这个残本将来能有影印流传的机会。

胡适 一九四八,十二,一

(此后,胡适先生又先后于1949、1950年两次题写跋记。)

12月15日,南京政府派飞机来接他,他便离开了北平围城之局势;而他临走,只带出了两部书,其一即是甲戌本。

甲戌本归还了物主,理所当然,毫无稀奇之可言。但书刚刚送还,立即携带而行,别的书却置之不顾(当然也无法全顾),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

(摘自《我与胡适先生》,漓江出版社2005年8月版,定价:34.80元。标题为本刊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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