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拷问牺牲

2006-06-01 16:47:00 来源:书摘 星星  我有话说

“成千上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奋勇前进吧!”“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擦干净身上的血迹,掩埋好同伴的尸首,他们又继续前进了。”中国

知识青年“这支军队是相当的大,死了的不算,在目前就有几百万”。这是我在青少年时代经常背诵的毛主席语录,这后一则,是毛主席1939年纪念五四运动的讲话里面的。当年诵读这些名句,每每热血沸腾,为烈士们的献身精神感动得两眼泪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它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这些都是这们这一代人青少年时代在纪念活动中的标准化用语。千百次的重复并不能消退它的神圣光芒,提起烈士,总有一种肃穆和庄严的心情从体内升起,我们的崇敬和爱戴之情无与伦比。

这种对烈士的崇敬甚至延伸到他们的家人。军属和烈属,我们也要时常敬献上我们的尊敬。我上高中时,同班有个同学,他爸爸是烈士,他理所当然地成为学校的政治明星。班上选班主席,是他,学校选学生会主席,团支部书记,都是他。他弟弟也在我们学校,由于和他同母异父,便什么也沾不着边了。我们那时真是羡慕死了,人家是烈士的后代。

我对烈士这个身份的敬意略略起了一些疑虑,是六十年代在部队当兵以后。

我刚到部队,部队就出了一起事故,死了一个新兵。事情也简单,小兵到县城去耍,遇上部队后勤部去县城拉白菜。小兵想搭车回队,帮车装了白菜,坐在白菜垛子上。汽车翻了,小兵摔死了。出了人命总是大事,部队一帮首长就商量怎么解决。依照部队条例,军人因公死亡,可报呈烈士,因私只能视为病故。但这个新兵的家人闹得很厉害,如果后事处理不好,他们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势。于是一帮首长们网开一面,嗨,人都死了,报个烈士吧。首长们给自己找的下台阶的理由是:人家帮忙装白菜,也是工作嘛。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知道了,烈士原来也是可以“照顾”的。是不是烈士,要看烈士的表现,更重要的是看领导机关审批的思想倾向。这种掺了水分的烈士,我当然就少了许多敬意。

这几年看历史,慢慢地,发现历史的夹缝里,这种令人同情,令人叹息的烈士还是很多的。

近日看一部写牺盟会的电视片,屏幕上,一个老战士在讲述,1939年阎锡山发动12月事变,我党要把一支独立武装拉出去,突围到晋西,前方遇到阻击。战斗打得很激烈,双方都拼得很顽强。打到天亮,指挥部队的首长觉得不对了,阎锡山的晋绥军哪里有这么强硬。一联系,对方是接应他们突围的八路军129师。老战士说到这个地方,泣不成声,捂住了满脸的眼泪。我想,他一方面是为遇到接应喜极而泣,另一方面也为牺牲的战友而难过。毕竟他们没有死在与日本和顽军的拼杀,他们死在了自己人的枪口。战场的残酷也表现在,误伤不可避免。这场战斗双方的牺牲者,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烈士,但面对误伤,我们总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看看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谈起六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手指缝里渗出的老泪,我只有叹息。

如果说误伤不可避免,那么由于指挥员战略决策的失误呢?由于党内错误路线的残暴误杀呢?张国筹另立中央,连累四方面军几万红军三过草地,后又在西北荒原被打散。西路军战士被枪杀,被活埋,断肢剖割,女战士被割去乳房,集体轮奸――其中的惨状,数十年后,叫人依然不忍诉说。就是这一批红军战士,一直到“文革”结束后拨乱反正,李先念同志组织领导了大规模的调查甄别,他们才享受到烈士待遇。他们有什么责任,他们是错误路线的牺牲品。做这样的烈士,他们的冤魂至今怕不得安寝。

一个老作家曾经给我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解放战争期间,他所在的部队在广西剿匪征粮。有一天晚上,上级特派的几个审干的领导碰头一嘀咕,说某某是托派,拉出去毙了。当天晚上找到铺位拉出去就枪毙了。第二天黎明部队出操,却看到某某还在队列里迈腿甩臂一二一走正步走齐步。怎么回事?原来前天晚上他临时调换了床位,不睡原来的地方了。我不知道这个幸存者是不是接着被拉出去枪毙,但前一天晚上肯定枪毙错了。按理,那个屈死鬼也应该是个烈士。这样的烈士,听起来让人心头多么深重。真冤哪。

以上所说的烈士,他们的命运大多不由自己掌握。他们是在一种被动的状态赴死的。尽管参加革命就下定了随时献出生命的决心,但是遇到误伤,遇到残害,生死并不由自己选择。他们含冤而死,自己并没有责任。而建国以后,和平建设时期,这情况就不相同了。

我接受的建国以后第一个烈士宣传,是少年英雄刘文学。

刘文学,1979年版的《辞海》里还有他的条目。说烈士,他当时也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死在1959年,烈士的英雄事迹是:有一个地主分子偷摘集体地里的蔬菜,刘文学上前英勇搏斗,被杀害。《辞海》说他“发现地主分子偷盗人民公社的作物”,这个叙述更具备时代特征。

刘文学曾经是我们那一代青少年的光辉榜样。现在回头重新思考,我的疑虑就怎么也解不开了。首先,幸运的是,这个偷窃蔬菜的人是个地主,如果是个贫农下中农呢?刘文学的牺牲还有价值吗?总不能宣传他“和贫下中农英勇搏斗”吧。再从常情常理说,从1959年开始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农村饿死多少人!人们为了活命,在“人民公社”的大田里偷吃青玉米和蔬菜充饥,是常常碰到的事。这件事怎么说都像个偷盗案,刑事案,怎么就附着了那么浓烈的政治色彩,制造出一个全国传诵的少年烈士呢?那里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就是这一年,毛泽东在庐山会议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那是一个饿着肚子大喊忠于党忠于领袖的政治口号的年代,工业农业越亏空,越需要政治狂热去填充。刘文学如果选择宽容,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他选择了“斗争哲学”。自上而下的宣传竟然浸润了一个孩子的头脑,他天真的认为,这就是在阶级斗争第一线和阶级敌人殊死博斗,以至贡献出幼小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唉,一个少不知事的孩子,成了阶级斗争宣传教育的牺牲品罢了。

刘文学,1945年生,如果活到现在,该到退休的年纪了。

和刘文学相类似的,还有少年英雄池越忠,赖宁。前者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儿童,后者是为了扑救山火。池越忠跃入水中之时,他不会游泳。赖宁冲向山火时,也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他们都是受到那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人民利益牺牲一切”的政治理想的感召而奋不顾身的。他们的死去,可歌可泣。但是,把这样的重大责任放在一个孩子肩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于心不忍。孩子啊,在考虑你们的救助责任的时候,也要考虑一下你们的救助能力。否则你们用生命置换来的东西,我们接受它会不安,会痛苦的。

我们那种无条件的讴歌牺牲,尤其是讴歌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的牺牲终于告一段落了。就在最近颁布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已经明确的不提倡什么青少年见义勇为,勇斗歹徒了。刘文学老人如果活到今天,定然会涌出一把辛酸泪。

池越忠烈士的骨灰就存放在太原双塔烈士公墓。前年我们去安放老作家孙谦的骨灰,他和这位革命老人并排落户。一老一少,相看两不厌,令人不由沉思良久。

孙谦老人的另边,安放的是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21岁,他牺牲的原因,那骨灰盒上写的是:为了落实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进深山采药,掉下悬崖牺牲。

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是: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因为发布在当年的六月二十六日,全国就都这样敬称了。这个战士看样子是进山给贫下中农采草药摔死的。战士采药摔死,应当属于事故。部队首长精明,丧事当成喜事办,出了烈士,是部队教育的成果。立刻,一次无谓的牺牲变成了无上的光荣。

应该说,不只是这个单位这样做。这个战士牺牲在“文革”,而“文革”,是集中宣传这种无谓的牺牲最集中、最狂热也最荒唐的年代。三忠于,四无限铺天盖地,各地各区都在比较,看哪里能冒出为国家为集体其实是为神化了的领袖效忠的英烈。当时,《人民日报》有一个“大海”版,专一刊登这种奋斗牺牲奉献的烈士通讯。因为通栏标题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由此得名。大海版持续了好些年,许多英模都是由此传遍全国。“活着就要拼命干,甘洒热血写春秋”,“为了领袖毛主席,刀山火海也敢上”,当这些口号甚嚣尘上的时候,各种荒唐的无谓牺牲也就应运而生了。和平建设时期,哪里有这么多生与死的考验?造神运动造成了牺牲迷狂,烈士的英名超出常态的宣传如烈火烹油,青少年成为最迷信牺牲盲目献身的高危人群。无必要的牺牲,甚至为牺牲而牺牲,这些有违常态的人事那时都层出不穷。检索“文革”时期牺牲的烈士,诸种狂热和荒唐,以生命开玩笑的事让后人实在不可理喻。一个民族能愚弄到如此程度,让人只有沉重,苦笑和无奈了。

“文革”中宣传的知识青年的光辉榜样是金训华。他的豪言壮语是: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报纸刊登他的事迹,就以此为大字标题。一场山洪暴发,冲垮了生产队的房子。金训华看到急流中有根木头,他说,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集体财产受损失。同学们阻挡不住,他奋不顾身跳进激流,一刹就被卷走,光荣牺牲。他豁出命来,就是为了捞出也那根木头。现在人们会说,值不值呀?真不值。但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就这样义无反顾走向死亡。我们除了感到悲壮之外,更多的是感到悲哀。那个年月,人们犯了什么邪,怎么拿自己的生命那么不当回事。

还有一个知青,住房失火,本来他已经逃离,想起屋里墙上张贴的毛主席像还没有取出来,他第二次冲进火海,结果被烧死在大火里。单位本来是想大张旗鼓宣传一下,多么典型的热爱领袖呀。但是最终,这个报道没有搞成。看来,还不是所有的人都疯狂到把画像当成领袖的肉身,把领袖的符号当成领袖本人的程度。

“文革”时期,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个全军模范,他就是模范饲养员叶洪海。他以全心全意为革命养好猪驰名全国。养猪要防治猪病,叶洪海为了攻克猪瘟,到处寻找偏方验方。那时报纸上到处宣传“舍生忘死为人民”,有一个治聋哑的医生,冒着把自己扎成哑巴的危险,实验深刺哑门穴。扎得哑巴开口说话,“感谢咱毛主席恩情大”。懂一点中医的“踏遍青山尝百草”,不怕中毒自尝自采中草药。叶洪海听说有一种野草能治猪瘟,只是毒劲儿大,当地人叫它“沾牙死”。为了掌握这草药的毒性,叶洪海决定自己采来尝一尝。他的豪言壮语是:“宁可沾牙死,也要尝一尝。”他果然尝了,也果然中了毒。我们几个写报道的都觉得这个事例很生动,很有分量。写来写去,这个事例最终没有见报。有关领导看着我们的稿件表情暧昧。现在我终于理解了这种暧昧。在叶洪海之前出过的各种花样翻新的英模,不管他们的作为如何不近情理,他的出发点总还是为了“人”,你叶洪海在这里冒险甚至冒着生死风险,却是为了“猪”。人,总不能全心全意为猪服务吧。把人命看得比猪命还贱,人在自觉自愿地为猪做牺牲,这大约是那个时代荒唐的牺牲精神登峰造极的表演。

如果说,在急风暴雨的阶级斗争年代,那种荒唐的牺牲只是残存在历史的夹缝里,那么在“文革”时代,这种荒唐的牺牲完全成为正史,它堂而皇之地在我们辽阔的国土上招摇过市。比较一下不难看出,战争年代的无谓牺牲,大多不是主动选择。有的烈士至死也不明就里,比如那个所谓“托派”。而在建国以后,“文革”时代,这些牺牲者大多是明明白白自蹈死地。为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政治理想,他们押上了自己的青春与生命。看一看那时候报纸舆论宣传的一批一批“层出不穷”的英雄模范吧,他们的英雄事迹,大体上都是这么一个牺牲模式。“文革”中有一句荒谬的行为导向:不要算经济账,要算政治账。政治账怎么个算法?那就是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的奔向一个虚假的政治理想,比如说“为了全球一片红”,“为了保卫毛主席”,只要祭起这类旗帜,就不在乎任何物质损失,最终搭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文革”时期,物质极为匮乏,政治收获是人生价值的惟一判断标准。久而久之,造成一种精神至上苛待肉身的集体意识,在一些流毒较深的高危人群,竟然形成了对于献身的盲目崇拜和病态的迷恋。为一节木头献身,为了猪的健康冒生死风险,都是那个年月的畸形表演。

二十世纪的中叶,在地球的一端,有那么多的人群争先恐后的轻率处置自己的生命,它曾经被涂上最辉煌的颜色炫示世人。历史剥落了油彩,它终于成为华夏大地一道畸形的人文景观。他们曾经的灿烂壮观,不过是人道主义荒原上一丛一丛的罂粟花。我们为一个民族集体罹患的精神癫痫而蒙羞。我们曾经有过那样一段不尊重生命,甚至也不尊重自己生命的年代,那是我们的耻辱。尊重生命是对人的最高尊重。过去的岁月完全可以证明,一个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的人,何谈去尊重他人的生命。“文革”时代,是舍己救人英雄的高产时代,恰恰也是非正常死亡最多发最惨烈的时代。那一场场自杀他杀也表明,病态的牺牲必然伴随病态的虐杀。对自己的受虐和对他人的施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都源于对生命的漠视。回首往昔,多么可怕的一场梦魇。

新时期以来,伴随着新一轮的思想启蒙,我们民族歧视生命,漠视生命的表演终于结束了。八十年代,我们的报刊曾经就大学生张华舍己救人展开过讨论。大学生该不该牺牲自己救一个农民?如果真有险情,科学家钱学森该不该冒死救一个乞丐?尽管这个讨论没有也不可能得出统一的结论,但全国性的热烈讨论至少表明,我们民族的生命意识在觉醒。面对生死的抉择,我们当然要考虑牺牲的价值。如何对牺牲作出科学的人道的界定,如何弘扬牺牲精神,又合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如何舍生取义又爱护生命,如何救助生命又保护救助者――人道主义的光芒普照着我们,试看今天,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重视安全生产,对于死人伤人的恶性事故,国家查处的力度也越来越严厉。现代社会以善待生命为最高旗帜,那种以某种理想为诱饵,轻易的让人们拿出生命去殉祭的时代永远结束了。我们歌颂的是真正为国家为民族为大众英勇牺牲自己的英烈之士。那种病态的献身狂热,我们还是疏远一些吧。

面对人道主义的阳光,我拷问烈士,我是否太残酷了?无论如何,他们还都是一群好人,他们的失误是在特定时期那个强烈的政治聚光灯下,作了某些或者矫情或者迷狂的表演。他们为民众带了个歪邪的排头,但责任不在他们。毕竟他们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宁愿说,那是我们民族患着一场严重的精神流行病,那么大范围的疫病,谁能保证自己不受感染呢。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为此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够委屈了。我翻检历史,不得不惊动他们的安寝,我心下很是不安。面对这些历史的标本,我时常只有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历史的进步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只是这代价太无辜了。

打扰了,长眠于九泉的烈士们。但愿以往的发热发烧不再发生。

(摘自《2005中国散文排行榜》,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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