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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悲歌:陈布雷和他的女儿陈琏

2006-06-01 16:02:00 来源:书摘 谷斯涌 我有话说

  走到生命尽头的陈布雷

陈布雷

11月2日晚上,陈布雷前往黄埔路总统官邸。他本是这儿的常客,这一回,却有点非同寻常,他不是去开会,也不是应总统的召见,而是去探望病人蒋介石。“龙体”欠安,以陈布雷的身分和他对领袖之忠诚,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也是个单独面谈的难得机会,有些话是不宜在公众的会议上说。

蒋介石躺在床上,脸色憔悴,一副病态。他不便下床,稍一欠身招招手:

布雷先生,你坐你坐;小染微恙,有劳大驾……”

“与卑职不同,介公是从来不生病的。这回,可得要好好调养,介公的健康,是党国之福啊!”陈布雷诚心诚意,话语间流露出忡忡忧心。

蒋介石看出陈布雷说话迟疑、神态恍惚,心想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老病号深夜来访,或许还会有些别的话要说,蒋介石便挑开了明白地问道:

布雷先生,你对时局有何高见?”

陈布雷看总统这么一提示,也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

“依卑职之见,这个仗,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蒋介石一听,脸色骤变,心头升起一股怒火,但他努力克制住,耐着性子问道:

“依你之见,是不是要同共产党握手言和?”

蒋介石的问话冷冰冰的,带有几分责难的口气,陈布雷发觉自己的话触到蒋介石的痛处了,但既然已经开口,也只得强打精神把话说完:

“目前形势不同于北伐,将衰兵疲,人人厌战,物价飞涨,老百姓生活艰难。如果能保住半壁江山,将来还可以重整旗鼓,统一全国。”

陈布雷字斟句酌地这么说着,蒋介石却脑袋大得根本听不进去。他不客气地训斥起这个20年来对他忠心耿耿的幕僚来了:

“自古以来,从来就没有过偏安一隅而能长治久安者。非战即降,你死我活。我就是瞧不起那种一击就倒、不打自垮的软骨头。先生什么时候也同那些失败主义者走到一起去了?”

陈布雷低头不语,他被这一阵当面羞辱弄得无地自容。蒋介石发现自己言重了,继续说话时的口气开始降调:

“布雷先生,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目前战局确是不利,国民党可能会打败,但不会被消灭!你不必如此悲观。谈判也是保不住半壁江山的,共产党不好对付。事到如今,只有背水一战,成败在天!”

陈布雷俯首恭听,默不作声。

这时,宋美龄走了过来,想以温情打破他们之间谈话的僵局。她说道:

“布雷先生贵体如何?失眠症轻一些了吗?”

“不见减轻,每况愈下。”陈布雷答道,他说的是实情,在蒋介石听来以为是他余怒未消,还在赌气,随口便说:

“身体不好,你该休息了!”这是送客的意思,弱不禁风的陈布雷不宜再熬夜,也实在应该早点休息了。敏感的陈布雷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含意,他随即起身告辞。在返回的途中,他一直还在念念有词地不断重复着,“成败在天”,“你该休息了”……

这天夜里,陈布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脑里一片混沌,“……在天”,“休息”,莫非,我该休息了也是一种天意……

11月8日,星期一,国民党党政机关照例举行总理纪念周,中央党政要员集中在丁家桥中央党部聆听蒋介石训示。陈布雷照例到会。蒋介石在会上大声疾呼,说目前主张和谈就是出卖党和国家利益,就是叛变,就是要向共产党投降……

凭良心说,在国民党里,陈布雷不属于与蒋介石有二心的“主和派”,更不是那种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投机者。那天他当面献计,纯粹是出于历朝历代忠臣“武死战,文死谏”的观念而冒的一次险。今天大会上蒋介石的这一番严厉训斥,当然也不单是指他;但那天病榻前的情景如在眼前,陈布雷听了便觉得句句是箭,真是有口莫辩、欲哭无泪,使得他万念俱灰。

那天,蒋介石为了表达反共的决心,提出“……要像抗日那样剿共,抗战八年,剿共也得八年!”

此话一出,满席皆惊。陈布雷听完也愣住了,蒋先生急不择言了,硬把内战同抵抗外敌扯在一起。当天陈布雷整理蒋介石讲话记录时,略去了这一句,蒋介石看了很生气。陈布雷木讷地解释说:

“蒋先生,抗战是抵御外敌,剿匪八年是不是长了点?”

蒋介石发火了:

“你这是怎么了?脑子太疲劳了?你就照我讲的写,不要略去。这是表示我破釜沉舟的决心,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抗战八年终于胜利,剿匪八年也必将获胜!”

陈布雷心想,这是有点迷信了,但他再也没有争辩。

11日,总统府打来电话,通知中央政治委员会开临时会议,让陈布雷参加。他不愿出席,想借口身体不适推托;对方说,总裁的意思,不去不行。

唉,去就去吧!

这是陈布雷平生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到会以后,他凡是见了故交、友好或是同乡,都一反常态地主动寒暄,殷勤招呼,热情握手……

会议讨论军事问题,陈布雷悄悄地坐在会场不显眼的地方,闷声不响。不是没话说,说了也白说,他太了解蒋介石了。

陈布雷夹着香烟,吞云吐雾,拧紧了眉头沉思默想。或许是脑力衰竭、神经失去了控制,或许是积郁多时已实在无法自持,就在最高当局检讨东北失陷的教训、大谈对徐蚌会战抱有必胜信心的时候,蜷缩于会场一角的陈布雷,竟鬼使神差地冒叫了一声:

“纸上谈兵!”

平时陈布雷说话都低声细语,轻言慢说,而今天,却说得很清晰爽快、干脆利落,把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连蒋介石也突然为之一愣,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陈布雷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失态,也顾不得会场上有什么反应,他还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冥思苦想中,接着又冷不防甩出一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大事不好,引爆的这枚炸弹明显是直冲着最高当局来的呀。蒋介石暴跳如雷:

“陈布雷,你这是怎么搞的?”蒋介石一声怒吼,像一盆冷水向陈布雷劈头盖脑泼去。不好!闯下大祸了,陈布雷这才似有醒悟。20年来,蒋介石一向对他彬彬有礼,陈布雷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以后,以后……他想不了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会直”,随它去吧,这么一思忖,反而找到了暴风雨中心的那份平静……

蒋介石撕破脸皮大骂一通,末了,他恶狠狠地说:

“书生误国,我看错了人!”

12日,是孙中山先生诞辰日,国民政府照例举行纪念活动,陈布雷没有参加,他叫秘书代他请假。

上午,他自己打电话到中央信托局,要女婿袁永熙来见他。可见,女儿怜儿(陈琏原用名陈怜――本刊注)才是他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人。他真想最后一次告诫女儿,又怕像过去似的引起不快的争论(此时的袁永熙和陈琏均是中共党员。只是陈布雷不知,陈琏常因政见不同,与父亲发生争执――本刊注。),唉,还是让永熙转告她吧,这些话不能不说!

10点多钟,袁永熙来了。陈布雷倦怠地斜躺在沙发里。袁永熙见阿爸分外憔悴,眼目无神,斑白的须发杂乱蓬松,便说:

“阿爸,你先理个发吧!”

陈布雷苦笑一下,摸摸脸颊和后脑勺:

“好的,你关照他们叫人来。”

陈布雷理完发随后又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穿上一双新布鞋。经过一番打理,他的倦怠之态稍有改观,然后坐下来长叹一声,对女婿说:

“永熙啊,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从政而不懂政,投在蒋公门下,于今悔之晚矣!永熙啊,政治,政治这个肮脏的东西不好弄,千万别卷进去……”

袁永熙低头不语,只顾洗耳恭听,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未插嘴反驳。

双方沉默一阵之后,陈布雷细声地问:

“噢,近来怜儿怎么样?”

“还好,就是身体稍虚弱些,编译馆工作不重,她有空还能找资料翻译点东西。”

“她身体弱,劝她好好保养啊!唉,这一年……”陈布雷欲说又休,忽然接下去说,

“做点著译,好,不要再去弄什么政治了,千万不要弄……”

那天晚上上楼前陈布雷叮嘱说:“我今夜要赶写一些重要的东西,不见任何客人,电话也不接,一切改日再说。”他还回过头来对陶副官说:

“今天你不用再上来催我睡觉,我写完东西自己会服安眠药的。”他走到楼梯一半,回过头来再一次叮嘱大家说:

“一定不要让人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些!”

“让我安静些1”这就是陈布雷生前留给世人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时,陈布雷早已吞下一百几十颗烈性安眠药的毒性,这足以置20几个常人于死地。

厄运悄悄袭向陈琏

“文革”之火点燃起来的时候,陈琏陷入了空前的迷惘。……

全党大乱,全国大乱。陈琏晕头转向……

她的感情,她的良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么狂暴的政治动乱;可是,这一切都是党的决议,是领袖的号召;她一向自觉恪守的党性原则和组织纪律性,迫使她不得不逆来顺受,去努力领会上级意图,使自己不致在新的革命运动中掉队。

这时,陈琏得到偶然的机会去了一趟北京。她把自己满肚子疑问向老战友倾诉,寻求解答,可是,谁也说不清楚,谁的心里都闷着一大堆问题。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团中央大院。变了,完全变了。绑在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尖叫着,原先整洁的杏黄色墙上,糊满了大字报,院子里人头攒动,胡耀邦、胡克实、王伟……一大串人挂着黑牌子,从窗户里像抓小鸡似的被红卫兵提出来,强按下头,在请罪示众……熟悉的楼房,熟悉的院子,熟悉的人,她曾在这儿生活了十年,可是,眼前的大院一切都变得非常陌生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闭上眼睛不愿多看,含着眼泪急匆匆离开这里,也离开了同样乱哄哄的北京。

上海,是“文革”的发难之地,华东局机关又是这场风暴的重灾区,运动初期,几位领导人一个个先后都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叛徒、反动文人……批斗会一个接着一个,一天安排好几场,机关礼堂的利用率从来没有这样高过。这个二三百人的机关,运动中自杀死亡的即有十余人。

几乎所有在地下秘密组织中活动过的党员干部,都受到隔离审查,几乎所有坐过国民党监牢的人,都被打成为“叛徒”。

厄运,难以逃避的厄运,已经悄悄向陈琏袭来,并且在一天天地向她逼近……

1967年4月,华东局机关便将陈琏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并派出专人去外地调查她的历史。9月,又一批人员出差为她的问题外出取证。陈琏还蒙在鼓里,对此竟无察觉。社会上一个个叛徒被揪了出来,她对自己的问题处之泰然。她的姐姐担心地问她:“这回,他们会查你被捕的问题吗?”她说:“我的被捕早有结论,出狱时什么手续也没有办。小袁这回可能要遇到麻烦了。我没有事儿!”

陈琏说得不错。在她的档案里,有中央青委组织部1949年6月24日的正式结论,明明白白写着:“陈琏被捕后由家庭保释,狱中没有暴露组织,出狱时未办手续,出狱后积极寻找组织,来北平后积极工作――同意恢复她的党籍。”

白纸黑字红印,一切清清楚楚。

但是,文革时期的掌权者们,对此不屑一顾,他们千方百计去获取罪证,不惜逼供和歪曲事实。

对陈琏的审查和外调,渐渐在机关里传了开来,必泓听到流言,问了妈妈,母女间有过一次痛苦的交谈,此后,本来沉默寡言的她,便更加忧郁沉闷了。她不能不为此做一些思想准备,儿子已经16岁了,也与他谈谈吧。她找到必大,问他:

“你听说妈妈的什么事了吗?”

必大茫然,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心中一阵恐慌。又有什么祸事要临头了!

“你姐姐已经问过我了……”她深情地望了儿子一眼,“你不想知道吗?”

“是不是关于陈布雷?”必大嗫嚅着,很不情愿地问了妈妈一句。

“唉――”陈琏长叹一声。她原以为儿子会一句句问下去,谁料到他却竭力躲闪。他没有打算向妈妈提问,触动她的伤心处;倒是他像在被审问似的。

儿子不愿多说话,又过了好一阵子,妈妈终于把心事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我被捕前后的表现,1949年组织上早已审查过,都做了结论。这次文化大革命还要再审查,我们应该愉快接受……你要相信妈妈会老老实实地把问题讲清楚,你也要相信妈妈是对得起党,是问心无愧的……”说到这里,她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待稍定了定神,又字斟句酌地对儿子说,“要记住,万一有人说妈妈有什么问题,你们也要有思想准备,要相信组织上最终会把问题搞清楚。有一条你们不能动摇:不管妈妈有没有问题,有什么样的问题,你们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

陈琏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神态亲切又平静,口气和缓而深沉。她在思考,自己的事谁知道将来会有个什么样的说法呢?得让孩子事先有个思想准备。

妈妈的话,使儿子不寒不栗,似乎预感到了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这期间,有人从图书馆的旧报纸堆里翻出陈布雷逝世时的报导,发现了蒋介石接见陈布雷家属的消息,找到了陈琏戴孝的照片……

这些,都成了能置她于死地的“重磅炸弹”,当时的报刊都一再这么宣扬,说“文革”是共产党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那么,曾经身受蒋介石恩泽的人,竟成了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在这场运动中,不把这种人揪出来,更待何时?

目标准确,弹药齐备。1967年11月17日,终于正式揭开了批斗陈琏的序幕,专门为她召开了宣传部的全体大会,勒令她当众交代历史:是怎样向反动老子屈膝投降,变节自首的?受到蒋介石接见时,他对你下过什么指示?为什么在这之后仅一个多月,你就匆忙进入解放区?到底是如何混进革命队伍的……

冠冕堂皇的言词掩盖着卑鄙肮脏的阴谋,妖雾弥漫,大难临头……

1967年11月19日。

深夜,泰兴大楼伫立在黑幕中,昏黄的路灯在风中摇曳。四周寂静无声,路上很少有车辆和行人。

时钟敲过11点以后,看守大楼传达室的工友沈文界,外出打扫楼门前的地面。这是他当班的最后一项工作,收拾完毕,就该关闭大门休息了。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从楼上坠下一个人来,落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面上。

老沈师傅惊呆了,立刻叫来开电梯的李文田师傅,两人上前察看。

这是谁?他们一时看不清楚。

快,快打电话!先接通急救站,同时又通报了派出所。

根据坠楼的位置,有人抬头望见11楼朝南的窗户敞开着,便找到11楼3号陈琏的家,叫醒了她家的保姆。几个人进入陈琏的卧室,被褥整齐,床铺空空,到处找不见人。桌上,散放着一些写交代用的材料纸,其中有绝笔信一封……

果然是她!

陈琏离开了人世,但对她的批斗并未停息。她死后,华东局机关又召开声讨大会,列数种种罪状,说她在历史上有变节行为,文革中抗拒运动,畏罪自杀,这是又一桩叛党行为,当众宣布开除的她的党籍,这是对共产党员的最严厉惩处。

  (摘自《两代悲歌――陈布雷和他的女儿陈琏》,团结出版社2006年1月版,定价: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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