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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岁嫁到李?家

2006-08-01 16:08:00 来源:书摘 董冰  我有话说

这年虚岁,五姐十九了,我十七岁。因五姐的对象出门在陕西没有回来,她还没收到红帖子。收罢麦以后,忽然,我的红帖子送来了。我妈吃了一惊,妈整天为五姐的事准备着,都没想过我的事。妈说:“不行,这闺女还小着哩。我一群闺女都是长到二十多才走的,还有个大的没走,这个

太小了,不行,把帖子给他们退回去。”

这都是李?母亲的主意。他们家人口多,有二十多口人。李?他父亲弟兄直胆。他三叔早不在了,他伯父有三个儿子、两个姑娘,李?兄弟四个,还有两个姐姐,他八九岁的时候伯父也去世了,这些堂兄弟排起来有七个,他是老三,大哥、二哥是伯父家的孩子,大姐也伯父的女儿,二姐,三姐是他的两个姐姐。他伯父去世时,大儿子十二岁,小女儿才一岁。这十一个孩子都要李?父亲一个负担。闺女大了要出嫁,儿子要小学。三个姐姐都出嫁走了,两个哥哥娶了媳妇。他母亲有些好强,看人家娶了两个媳妇当了婆婆辈就可以不做饭了。所以他母亲巴不得娶个媳妇,她才感觉有气势,好不容易等到他虚岁十七了,就赶快向我们家送帖子。

母亲把帖子退回去了。李?他妈又托她外甥女,就在我们村子南住的,来跟我母亲说:“你说你闺女小,我二姨说去了之后,可以多住娘家少回他家。”我母亲的脾气喜欢干脆,省事,人家说一次又一次,妈和父亲说:“兵荒马乱又不安定,走一个少操一个心。终究还是人家的人,不叫走也挺不好看。就那样吧。”就跟李?他妈的外甥女说:“你把女帖子给我捎来就行了。”这一答应,线帖子装她兜里就送来了。

那时候,闺女没有发言权,就是蒙住头跳黄河,深浅不知。父母定什么就是什么。闺女们连什么日子也不能知道。没有张口的权利,有苦难言。不同意也不能说。

场上的姑娘们,有人说闲话:“是大麦先熟啊还是小麦先熟?”我妈不愿意,就去找那说闲话的:“你们个闺女家懂个啥!什么叫大麦先熟,小麦先熟?你能保证你姐先走,是你先走?”那姑娘不敢吭了。那时候,姑娘们要听说她去婆家了,都羞死了,她再也不多嘴了。

李?他大哥结婚的时候,他父亲给他大嫂买了好几套好衣服,待了好几桌客,办得很排场。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家里娶第一个媳妇;二是这是他父亲的哥哥的儿子,他要对得起他死去的哥哥。这是李?他父亲的想法。第二个儿子就没有那么排场了。他负担重,那么大一家人,只有四十多亩地,打的粮食不够吃,还靠他在镇上开个杂货铺,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二嫂子买衣料东西,心里不愿意。李?要结婚了,家里人都瞪眼,盯住看他们买什么东西。他父亲想,他是掌柜的,自己亲生的孩子要更简单。李?母亲不愿意,她说:“人家大媳妇买点好衣服,咱这也是老大,也得买点像样的衣料。下边的那几个哪怕都不买,我看这也公平,两家都给老大买点也说得过去。”掌柜的不听她的,她不敢多说,再说就骂她,她父亲脾气很厉害。

李?从小个子就大,长胳膊长腿,黑胖。祖父给他起个名字叫铁生,这个名字有两个意思,第一是他的长相,黑胖,圆乎乎的像铁打的一样;另外是农村有一种迷信,谁家孩子娇了,就叫个铁,铁取结实,孩子能像铁一样长得结实。

他小时候,姐姐抱着他出去玩。他的个子大,姐姐刚开始缠脚,脚疼就容易摔跤。每次摔到,他还没有哭,姐姐总是吓得“哇”的一声先哭。母亲听到哭声,跑到跟前,先把姐姐打一顿,说她哭那么大声,孩子没有摔着也吓着了。

他渐渐长大了,相貌特殊,黑胖大头,一双大眼,双眼皮,亮闪闪的,看着虎头虎脸很好玩。村里人叫他“铁疙瘩”,都爱逗他玩。

他从小嘴就很会说,脑子反应也快。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祖父屋里聊天。那时候点的油灯是铁铸的,里边倒点儿棉籽油点着。伯父看看油灯,给他几个姐姐说个谜语,叫她们猜。伯父说:“一疙瘩铁,拳头大,三间屋子盛不下。”姐姐们还没猜着是什么,他就开口说:“一疙瘩伯,拳头大,三间屋子盛不下。”他以为伯父说的是他那个“铁”,所以不愿意,就还他一句,大家都笑了。

他小时候记忆力就好,一篇文章读几遍就会背了。有一次学校里比赛背书,有个同学一口气把一本《三字经》从头背到尾。另的同学都很服气,他笑笑说:“我能倒着背。”于是把这本书从背到开头,竟一字不差。

他说爱说爱动的孩子,也很会玩,放了学经常领着北街一群孩子们,跟南街的孩子们打土仗。他很会讲故事,看过的书都跟同学们讲。一群学生整天围住他,听他讲《小五义》、《三国演义》,什么“白眉毛徐良”、“关云长水淹七军”,还有“憨女婿走亲戚”……。

他母亲年轻时脾气不好,孩子们鞋子破了衣服脏了,都得挨打。弟兄几个在一块玩,打起来,母亲抓个笤帚疙瘩,不管谁,有理没理,一个一个挨着打。他大弟弟爱认个死理,总是站着不跑,每次都是挨打最多。她跑得快,有时候跑了不敢回家吃饭,就让他弟弟偷偷给他端一碗,吃完就上学了。

我们是一九四四年阴历十一月二十日结的婚。

早就听说他们家的家法严,是个读书人家庭。妈也说过:“咱家一群闺女到了婆家,都落得很好,婆婆很喜欢。我去看望闺女,人家都是高接远送。谁要是惹得不香甜,我去了人家慢待我,我就一辈子不上她的门。”我明白,妈这话是叫我听的,知道他们家不是一般的家庭。

李?家来“过礼”。拿来一块红布,煮的也不红,黄撇撇的,做了两件红棉袄、一条红棉裤。他们家拿来的东西很不像样,买那两块包皮布,煮了条黑裤子,煮了件蓝布衫,上边还有几个三角口。二姐一看:“这不行,这不能穿,给他退回去。”拿着去南边找她那外甥女,走了好远。我妈那时还没有起床,一听说,赶快叫人去把二姐叫回来。妈说:“他拿来啥,咱给他拿回去啥。人是他家的人,东西是他的东西,哪怕他拿来是一块破布,咱也给他做成衣服送回去。退回去就惹不好了,听闺女将来到人家家要受气。”

他父亲在旧衣摊上买了件蓝绸子棉袄,又大又胖,叫他大姐给改了,他大姐手还巧,没见过我,改的棉袄还合身。买了块油绿色绸子,是条裤子料,就这块是新买的,两双补袜子是新的。两条毛巾稍像点样,他家二嫂子就不愿意了,把她那时的两条毛巾拿出来扔到老天爷的析上,扔了好多天。

他母亲老气不愤,嫌那包皮布太不像话,她说:“这东西拿去了,人家会退回来。”他父亲说:“退回来再买。”他妈在家盼着说:“今天把东西退回来才好哩,退回来才好哩。”背地骂老头:“你当掌柜,咱不多要东西,跟他大媳妇一样也不行。你尽给人家拿些破尿片子。”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甩他脸上,可她不敢,只有暗中生气。背地骂他:“你整天当掌柜的,心血都捞干了,咱还尽吃亏。”

他们家那么多人,一口大铁锅,看着吓人,做一锅饭得两个人抬。我去的两天以后晚,打黄昏蒸馍火灭了。大家都知道火灭了,都不生火,天不明我起来添锅怎么办!我拿个灯,叫他弟弟领着,到处找柴火,跑到前头院,找点柴火回来。随后,祖父就跟着来了,说:“这么晚了,老三家,去前头院干啥?”只要爷爷到二门里说一句话,全家都惊动了,才都出来解释、帮忙。

每天,天不明起来添锅、扫地,到天晚院地要扫完。六天回去回门,我就埋怨我妈了:“咱们家一群闺女都是二十多才走,叫我走这么早,你也知道他们家那么大人口,我能搬下他那大铁锅不能!”我妈也有点后悔,她埋怨李?母亲:“她托人来说一次又一次,我也没办法。”

婆母只嫌我穿的衣服不好看,不合身。我去娘家住了九天回来,他把我一件棉袄带罩衣都修了修,剪瘦小了点。红棉裤穿上黄撇撇的不好看,回去把绿格子布织下来,做条绿棉裤,回来穿上还是不好看,有些菜气。最后还是我四姐给了我一条棉裤片,做了穿上,是紫红色带大花,粉红花,大绿叶子,好看些了。

李?的性格是很开朗的,不管什么事,叫他看起来都是乐观的。我是个悲观人。有时候,我在他们家很发愁,他经常劝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你发什么愁,将来妇女是会解放的。外国都有三八妇女节,再过几年中国也实行了妇女解放,也有你们的节日,到那时候你们都自由了。”

我听了觉得是笑话,什么时候还会有我们的节日,不敢相信;不过他的话还是有煽动力的,听了他的劝解,还是开心的。

铁生教我认字,他说:“你学认字吧,不认字不行。学会认字能看点书,那就有意思了。”我也愿意学习,他给我订了一个本子,叫我写大字。他先写一线做影,套在里边,叫我照住描了一段,把那张字拿出来,让我看着写,再过一段,他让我悬起肘写字,胳膊不能挨桌子。

他又给我找了一本书,是国民党那时候,也兴叫妇女上学的课本,大约是办过学习班。有一本书很厚,里面很全,有历史,有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有花木兰。那本书上有老拼音,他先教我学拼音,他说:“只要学会拼音,这本书你就会看了,以后你要会看书就不苦恼了。”他教会了我拼音,又教我读那本书。那本书也没有读多少,以后就忙了,一搁住,几年也没看过。

过了年,正月十六,我从娘家回来,他妈说:“你也轮开做饭吧,该你做那三天,你操点心,做完了你也歇两天,要不你每天得起五更给人家添锅扫地。”轮着做饭,我也害怕,这样,我要负责扛那个大锅了。中午要擀两大块豆面条,做成一大锅,再擀一小块白面条,给爷爷做小锅饭。

我头天做饭,中午和面,伯母去厨房看了看,出来到院里,跟他祖母和母亲说:“老三家还可以,还会和面,面盆都和得溜光。”

我擀一大块豆面条,大嫂擀一块,大嫂是贴厨的。一人做饭,一人贴厨。要是三个人都在家,做完三天饭,还能歇三天,贴厨做饭,做了饭贴厨,整天不离厨房。做饭人是扛大旗,贴厨的是做小活,我只要进到厨房,大活小活我都干,为了跟她们团结,大家和睦。要是两个人在家,虽然忙,还愉快。要是三个人在家就不行了,我做完饭歇那三天,她们就不理我了。特别是二嫂,眼一斜,嘴一撇,就是另一样了。她一回到家,捣得大嫂也不跟我说话,因为她们是亲妯娌。只我和二嫂在家,她也不跟我闹别扭,因她没有亲人玩了,只好跟我玩。

李?是蒙古族人,是成吉思汗的大将木华梨的后代。原居住在内蒙古达兰湖畔过游牧生活,后因战功被封为中国太师国王;不过他们已经汉化了,只记个姓氏。他们家的下屯村,在清朝群众都叫鞑子村。

李?的祖父李祖莲,是洛阳县的一个宿儒。一生教过四十多年私塾。李?的伯父叫李俊华,也是洛阳一个有名的教师。李?的叔叔李明善,也是个私塾教师。李?家一门三个教师,自然要标榜是“耕读传家”了。事实上他们家诗书气味也很浓。每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块谈的最多的是历史故事,大多是《三国演义》和《东周列国志》上的事。李?的历史知识比较丰富,大多得益于他那个家庭。李?曾经说过:“我熟悉古人的传记要比今天的人多得多,我有三千个古人朋友。”这大概和他后来能写那么多不同性格的人物,有密切关系。”

李?的祖父是旧知识分子,思想比较陈旧。李?在他的几个孙子中,是个最不听话的,也是他最不喜欢的。他让李?在家中读《论语》、读《左传》,李?却偷偷地翻着家里的《唐诗合解》、《赋学正鹄》以及《史记》来读。几次被爷爷发现,都把这些“闲书”搜走,可是李?又读家里的《桃花扇》、《西厢记》、《随园诗话》。老先生对此非常讨厌。有一次,李?在书橱里翻出一叠墨卷(过去考试用的模范文),上边有一行红字批语:“此文章字字珠玑,要以压倒元白矣。”李?就问:“爷,元白是什么意思?”老先生只熟悉四书五经,再加上过去讲究“书不读秦汉以下”,所以他一时也弄不清“元白”是什么意思,就说:“元白是一种大酒杯吧。”李?当时十三岁,他说:“爷,不是酒杯吧?是唐朝的元稹、白居易吧?”老先生一下子恼羞成怒说:“就你能!以后不许读闲书!”可是从此以后,祖父也开始重视他了。祖父常说他读书悟性好,记忆力强,又说他有“歪才”,以后又给他讲《资治通鉴》、《袁了凡纲鉴》,不管文学、史学,对李?影响都极大。老先生一直活到一九五九年,在吃食堂时大饥荒中去世,当时已八十多岁。到老年他喜欢栽树,他亲手栽的桐树、榆树、柿树很多,可惜大炼钢铁中都毁了。

李?的父亲李俊人,小名明选,排行老二。年幼时因家中贫困,割草放牛,犁田锄地。他父亲的两个兄弟都上了私塾当教书先生,只留他在家务做庄稼。他十三四岁时顶着家里四十亩地,练就了一个好庄稼把式。

到十五六岁时,他不甘心在家务农,就给邻居族叔家帮忙卖盐运杂货。族叔看他人聪明勤快,就收留他当学徒,并在麻屯镇上兼办邮政。四五年后,族叔到洛阳城里去作商,这间邮政局兼杂货店便盘给了李?的父亲李俊人。这家杂货店他一直经营了三十多年,由杂货店兼卖南货,又开了中药店、估衣店。在麻屯镇他和别人合伙共经营了三家商店。

虽然祖父没有让他父亲读书,但他这个家庭毕竟是农村一个到处是书本和文化的家庭。李?的父亲天资聪明,而且吸收能力很强,《三国》、《列国》这些书他都非常熟。另外,由于他代办几十年邮政,每天能读到十几份报纸和杂志,所以他在镇上成了一个通晓时事、传播文化的中心。他的文化知识比起祖父、伯父来,虽然四书五经没有他们精通,但时事新思潮,却要比祖父们广博。

应该说李?受他父亲的影响是很深的,特别是那些叛逆思想和新文化。李?他父亲常对他们说,我最不喜欢那种文质彬彬的迂腐秀才,也不喜欢那种规规矩矩的孩子,当小孩子时要敢作敢当,要“输打赢要”,就是输了钱打架,赢了钱一定要讨。人没有一点性子是不行的。

对子弟的教育方法,他父亲也和祖父不同。祖父是要读书知礼,要文质彬彬,不要和村里的野孩子们一块玩。父亲则不同,他强调交往,要和村里各种人打成一片。比如村里每年灯节玩狮子、龙灯、高跷、排鼓,他祖父不让参加,父亲却怂恿参加。他说:人在社会生活,不能过得路断人稀。要会交际各种人,要随群,要放下架子。这都是练达人情的学问。在这种教育下,李?小时候就参加农村剧团,演戏、捶鼓、轰社火,所以李?比起来其他兄弟,他在农村的朋友最多,而且遍及三教九流,连剃头的、吹响器的都有他的朋友。这在他们这个所谓“书香门第”中是很少见的。

李?的父亲虽然是个农民,却有很多新的教育方法。有一次,李?才十八岁,父亲给他三百元说:“你去城里东关骡马行里买一匹马,回来拉磨用。”李?说:“爹,我不懂马,不会买马。”他父亲说:“你到牲口行里看人家怎么买,你就怎么买。”李?下午从城里回来了,牵了一匹黄马。结果三个人牵着它套不上磨,又踢又咬。父亲过来笑着说:“算了,别套了,你没看它腿上根本没有套绳磨的‘套花’,是一匹没有拉过套的野马。另外这马尖头瘦尾,调教好了也没有力气。牵去马行卖了吧。”第二次李?又去牲口行里牵回来一匹灰马,马个子很大,价钱也不贵。经父亲一看,是瞎了一只眼,眼睛看上去和好眼一样,但手在前面扑扇,它不会眨眼。父亲又让他牵去换了。往返三次,买回一匹栗色黑棕小川马,这才中意。通过这几次买马,李?逐渐精通相马了,后来他只要对一匹马看一眼,就能说出这马的德性、口齿、耐力和能否生育。他这些相马本领,都是从实践中学来的。

五十年代,李?在写《不能走那条路》和《李双双小传》后成了全国知名作家。老先生对儿子的工作不懂了,他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后来有一次他看了《不能走那条路》以后,忽然对我说:“他现在是写书呀,写书要写‘言情’,才能流传后代。光写劝善的书不行,像会上言‘宣讲释义’的那些劝善书,除了老头老婆听以外,别人就很少听。”

(摘自《老家旧事――李?夫人自述》,学林出版社2005年9月版,定价: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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