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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廉的村庄

2006-08-01 17:12:00 来源:书摘 舒飞廉  我有话说

过年的赏心乐事

过年的赏心乐事有:炸得胖胖的年糕。口袋里的零食。初三初四来拜年的表弟表妹们的新衣。平时很少到家里来的客人,一进门就作着揖,大声喊着拜年拜年。村子里鞭

炮的味道。贴在门边的春联,有的字写得很难看,像鬼画的桃符,是家里上小学的学生写的吧。年纪大的人在巷子里见到就忙弯腰拱手,蛮讲礼的样子。狗吃多了肉骨头,变得懒洋洋地,蹲在门口,一声不吭,只发愁如何消化。村里的小子们昨天赌了一夜的钱,赢了的固然是欢天喜地,输得精光的家伙一脸沮丧,一点也不像在过年的样子。大年初一,雪后天晴,这样的天气也是有的,田野上堆满了雪,路上却走着一队队拜年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裳,也很有意思。路上结上了冰,骑着自行车去拜年的人,因为要到很多亲戚家里去,所以急急忙忙地赶路,摔倒在路上,礼品与糕点撒了一地,弄得一身狼狈不堪,也很有意思。送财神的乞丐来,母亲即便不情愿,也要到米缸里盛一圆碗米出来,脸上还要有笑容,真是难得啊。

  菜园中的菜

菜园中的菜有:正月的地米菜。过了正月,地米菜就会抽苔,开出小花,嚼在嘴里如同稻草。所以挑地米菜是腊月与正月最好。年关里厌足了肉食,用清油炒一碟地米菜,一上饭桌就会被筷子夹得精光,所以姐姐与妹妹有时候也不管在过年,身上还有新衣,就提着篮子到田野中挑地米菜。地米菜长在田埂的野草中,长在麦田里,要一棵一棵去发现,所以我们说是挑地米菜。

二月的菜苔。白菜到了二月间,就会抽出粗肥的苔。“啪”的一声折下来,去掉皮,折成小段用腊肉炒出来。

三月的蒜白。过清明节的时候,母亲会将家里剩下的一点腊肉来炒蒜面下面的白杆。这时候蒜苗其实要出苔了。

四月里吃藕带,就是莲藕由泥水里长出来的荷叶的新芽。用醋、剁椒与白糖炒。不过想着每一根藕带都会长出新荷叶,说不定还会开成荷花,吃藕带时心中总是老大不忍。

五月。鸡毛菜。就是红萝卜的小芽。用开水烫过了再炒,有一点苦,因为布满了细细的绒毛,涩口,不过我喜欢就是。

六月。苋菜。苋菜红红的汁会将米饭染得红红的。一年中第一次吃到苋菜,总是格外高兴,不过再吃就很平常了。

七月。西红柿。西红柿的微微出现红意的时候,早上到园里摘下来,擦掉上面的露水,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吃,又甜又涩又酸,清凉爽口。

八月。八月园中的菜都成长起来了。长长的豆角。皱头皱脑的丝瓜。碧绿的苦瓜。胖胖的瓠子。红红的萝卜。菜园里应接不暇,母亲常常不知摘什么莱回家做晚饭。有些瓠子,不及摘下,就老掉了,长得又长又硬,只好剖开,抠出籽来年做种。这个月里,就提苦瓜吧。家里人都认为苦瓜苦,特别是母亲,最爱找人打听怎么去掉苦味的法子。她想过的办法有用开水煎。用盐水淘洗等。其实将锅洗净,油烧开,倒入苦瓜丝。盛上来,就已经是美味了。

  来村里的手艺人

常到村里来的有:挑着小货柜的中年男人,何砦的,长得又矮又小,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过两三天就会来一次。匡埠的铁匠,他和他的小徒弟的鼻翼两边总是被煤染得黑黑,鼻头却又是红的,想来他们也知道脸上有煤灰,反复擦了很多次,结果将鼻子擦成了一根胡萝卜。他们冬月里会来,借宿在保明家里,生火上炉,将全村的农具都修好。魏家河的瞎子,眼睛闭着,满脸都是笑。他常来为村里的人算命,是老太太与媳妇们的朋友,可以解决她们遇到的每一个人生的难题并预见她们的未来,他的办法是抽签,他的签筒油黑发亮,已经在他黑暗的岁月里使用了许多年吧,瞎子持着竹竿,飞廉的村庄在他的竹竿底下非常之熟悉。梅家湾来的阉猪佬,一个长得很胖的中年人,四五月里来。他可以用一条腿将小猪压在地上,然后掏出一把小刀切开小猪的肚子将手指伸进去,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还有阉鸡人,却是大河那一边的人,他的妹妹嫁到我们村上。对,还有,每天清早,魏家河的一个女人就会将她家里豆腐作坊中的豆腐,挑到我们村里来卖,她一下一下地将铁铲子在扁担上拍得啪啪作响,有时候村里下了很大的雾,常在清晨的浓雾里听到她沉闷的拍打扁担的声音。年底的时候,会请蔡家河的裁缝来做新衣,父亲去帮他挑着缝纫机,裁缝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身上一身蓝衣服笔挺簇新。还有补锅、修鞋、箍桶的人,不过他们一年中来村里也就二三回,所以也没有太深的印象了。

还有乞丐。乞丐都是不认识的来自遥远的村子里的人,如果是熟人出来讨米,认出来一定会很不好意思。有的乞丐会一声不吭地倚在大门口,手里拿着打狗的棒子,米袋子就挎在身上,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的样子。也有一些人,会在门口架起一面小鼓,打起竹板来说几句很顺口的恭维的话,然后由主人从米缸里舀出一碗米来。正月里上门的乞丐,有时候会送财神,递上一张小小的红纸,红纸上印着骑着马拿着刀的财神,乞丐走了,我们就把财神贴在大门上,有时候,正月里一天都可贴好几张。还有就是划旱船的人,往往是男男女女好几个人,女的穿着唱戏的衣服站在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的红红绿绿的旱船里,一个人站在旁边手捏着船上的木杆唱,一个人在一边打着鼓。旁边会围满了村里的小孩子。划旱船的家伙讨钱的胃口很大,还得送一包旱烟,放上一小挂鞭炮。所以有的人家,一见到划早船的人进村,就要将大门紧紧地关起来。过年的时候,乞丐来得最好了。还有就是哪一家有结婚嫁女之类的喜事,乞丐也会来,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按父亲的说法就是,只要有狗屎,再远的苍蝇也是找得到的。

  请客吃饭

在这样的一些日子里,村里的人家要请客吃饭: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小孩出世,老人去世,小孩满月,小孩周岁,小孩十岁,老人六十以后的六、七、八、九十做寿,学生考上大学,新屋上梁。其中婚嫁,老人去世是大事,除了亲戚朋友,全村人都要来送礼坐席的。

由城里来的人都要嘲笑一番乡下人坐席时比天还大的规矩。无非就是一条板凳罢了,坐在哪里不一样呢,可是行将开饭前,却要由村里最讲礼的人来主持分配这些板凳,将远道来的四姑八姨安排得妥妥帖帖才好。不要看那些好亲戚个个都是雍容揖让的样子,你安排时出一点差错试一试!遇上脾气不好的舅爷子未坐到他应坐的位子上去,说不定就会当场涨红面孔、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呢。

我知道的有,婚礼与小孩的周岁上面,坐在首席的应是当事人的大舅舅。在姑娘出嫁的那一天,坐的是下午席,第一席却是留给姑娘在村里面相好的姑娘们,第一席是年纪最大的姑娘。而结婚的当夜全家吃团圆酒,却是新娘子坐在首席,说起来,这一辈子,这个姑娘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坐在那靠着板壁的、左上角的板凳上面吧。

和城里面的鱼肉宴席相比较,村里的客席是简便粗粝的。虽然那主勺的也是村里面公推出来的厨师,他的阅历恐怕也是有限得很。飞廉的村庄里,常被请去主厨的是昆清的大儿子。他的红烧肉是做得不错的,而红烧肉,正是一台酒席上的主菜,上那盆油光发亮的红烧肉的时候,主人就会在外面放响鞭炮,然后走到酒席上,对起身站起来的客人们赔礼道:“太简便了,没有让您家们吃好,菜没吃好,酒一定要喝好啊。”如果是有酒量的主人,这时候,尽可提过那一大壶乡下的谷酒,与尊贵的舅爷干上两杯。

  夏天最好的辰光

夏天最好的辰光是清晨五点到七八点的时候。朝晖挂在东边小河堤的松树上,飞廉的村庄在清凉的南风的抚慰下。门前泥地上,蚯蚓翻出了新土,新织成的蛛网挂在短巷里,蜘蛛屏心静气地蹲在网中央,等着第一只蠢头蠢脑的苍蝇,园子里葵叶上露水重重,蜻蜓还在用两只纤细的脚爪抱着细枝睡觉,它们的翅膀也濡湿了露水,想飞起来都很难。蝉在清凉的空气里,也不会嘶叫。这时候母亲去菜园里摘莱,父亲去稻田里看一看要不要灌水,爷爷将牛牵出去吃草,小孩们也不会像冬天那样长长地赖床,一定会早早地爬起来去踢天弄井。光着脚往田野里跑的时候,觉得大路上的浮尘也是清凉清凉的。屎克郎已将昨天遗下的牛粪拱开了,黄鼠狼在两边的棉花地里探头探脑,一看见来人,就闪电一般缩了回去,草丛里的青蛙被惊动后,扑通扑通在大路上蹦着,也是非常有意思。

安灵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按村上的规矩,请来了道士。道士是黑龙砦的俗家子弟,平时一样下地种田,出门做工,只是遇到这种时候,才将有补丁的衣服换作道袍,将草帽换成高高的布帽。所以学道士竟是像做泥瓦匠一样,是一门好的门路。一般人家,有人去世,也得请道士来做排场,三个人,好的请五个,再好一些的请七个,做一夜,做三夜,有的,也做到七夜的,这已经是最好的有面子的人家了。

我家请来了三个道士,也就是一夜的光景。将爷爷的棺木埋入蔡家河的祖坟去之后,父亲,我,我弟弟三个人,跪在堂屋里。身后站着那三个道士,一个脸上有胡须,另外两个,都是刚学此手艺的年轻人,他们的嘴唇上才刚刚生出淡淡的茸毛来,严肃地看着我们前面的放在木桌上的灵牌。他们在一天里,帮爷爷点了长明灯,过了奈何桥,又解除了一个一个的冤家结,让爷爷的灵魂与身体一道,顺利地到了蔡家河高地上,那里有爷爷的三个兄弟,他们应相逢了吧。现在,道士们的工作余下最后的一项,安灵。在道士们的身后,许多人来听道士唱安灵的歌,一脸沉默地站着,直到堂屋外的泥地里。

“人在世上一张弓,日日夜夜逞英雄,一日弓折弦断了,回头万事一场空”,道士们开口唱道。小道士还是清亮的童声,却显得分外的沉着冷肃,如同一阵秋风由堂屋外吹打进来,吹进我们的心里。谁在这世上不是一张劳碌的弯弓,又有哪一张弓没有断掉的一天?爷爷现在一个人躺在蔡家河那片泥泞的田地里,上面就是刚种下的冬小麦,已生出淡绿的细针一样的麦苗。去年,冬小麦还是他种的,今年的冬小麦是父亲种下的。

小道士接着唱,要求爷爷在地下安心,一心保佑我们这些还在世上的儿孙。唱着唱着,我就看见一边父亲的眼泪流下来,滴在膝盖下面的垫地的麻袋上面。说起麻袋,我想起外婆来,外婆也是前两年去世的,去世之前,她亲手缝了两条厚厚的麻袋。担心父亲磨坏膝盖,准备着我舅舅与我父亲磕头,给她烧纸时用。

我记起几年前到武当山去,在山顶上,紫霄宫里,碰到道士们也在做道场,与眼前的小道士也在唱同样的歌,这好像是由楚辞里直接取出来的歌。我想这些安灵的歌已唱了好多年了吧,在云梦泽故地之上。

我回头看见,那些村庄上的乡亲,还静静地站在牛毛一般的秋雨里,眼里慢慢涌出了泪。

(摘自《飞廉的村庄》,华夏出版社出版,定价: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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