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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生小记

2006-09-01 11:26:00 来源:书摘 朱伟  我有话说

1

我认识史铁生时,他还在那间街道小作坊里,往仿古家具上画仕女。小屋很暗,终年不见阳光。从小作坊回家,要走长长的一截胡同。胡同窄窄的,铁生膝盖上盖一件破棉袄

,慢慢地摇那辆旧车。在他背后,黄昏飘忽、慵懒的影子,一片一片,挂在雍和宫的红墙上。铁生就住在雍和宫围墙下那个窄窄的院门里。两间低矮的平房,没有院子,没有合欢树,也没有草茉莉与夜来香。

铁生是那种宽容善良得令人感觉他软弱的人。这种宽容善良,使所有人一见他,就会感受到那种没有装饰的诚挚与温情。一个人,遭遇着那样沉重的痛苦,却又表现出那样的宽宏大度,于是那种近乎于透明的意志力又使所有人内心感觉震颤。

2

铁生一九五一年生于北京,比我大一岁。下乡的那一年,他十七,我十六。铁生去的是延安。他插队的那个湾离黄河不过百十里路。

铁生是带着一箱子马列经典和哲学、文学名著下乡的。他下乡只呆了三年,上帝其实早早地就对他作出了安排。小时候两条腿常往一起绊,他没在意;下乡后不断地闹腰腿痛,他也没在意。后来在潮湿的牛棚里喂牛,夜里要在牛棚呆到半夜,给牛添草,困了就睡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头顶是满天星星,石旁是嗖嗖秋风。就这样,三年。刚回家时,拄着拐杖还能走,慢慢地就只能躺在床上,通过窗户去听屋外喧闹的世界。

铁生下半身瘫痪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一开始他怎么都相信自己的腿能治好。他妈妈流着泪,背着一身的债,找尽了草药与偏方;他甘愿吃各种各样的苦,甚至胯部被整个儿烫伤。后来在医院里,他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脊髓里有肿瘤这个幻影上。对于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脊髓穿刺检查后那次真实的宣判。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命运之弦像是一下子崩断,所有希望都在一瞬间崩溃下来。就从那一瞬开始,他才真正地瘫了。

同任何一个正常的生命受到沉重打击的人一样,那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死。那天晚上天很热,同病室人都去乘凉的时候,他挣扎着下了床,从褥子下抽出那根早已准备好的电线,咬去两端塑料皮,撑着床栏站起来。墙上有一个电源插座。他趁着月光拧开胶木盖,拿着电线就往里插。人的生命的每一瞬间都由偶然控制着。在那一时刻,他慌乱中同时碰上了地线火线,偶然的短路粉碎了他精心设计的死亡。

后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仇恨一切声音,喝着喝着水就把大茶缸往玻璃窗上砸。他觉得街上的所有人都不屑于瞧他,男人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女人照常弯着腰又说又笑,孩子拉着木鸭嘎嘎地响……他恐惧人们给他奉献的那些怜悯,也无法抵御从心底透出的那种悲哀和寒冷。于是他又去寻找死神。胡同里很静,也是黄昏时分,夕阳照在破砖墙上,有几块砖红得耀眼。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成功。没有成功的原因,是因为他有一个愿意向别人夸耀自己儿子的妈妈和一个还没长大的妹妹。

3

铁生写小说,是因为他想活下去。

起先似乎是为了一个姑娘。一个温暖的春夜,她蹑手蹑脚地走进苍白的病房,给他带去一束她自己采撷的花。她有一张让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和一条浅蓝色的小围巾。他喜欢听她的笑。她笑起来就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她还爱背对着他,轻轻地哼那些极轻柔的歌。那时他只觉得应该为她而做点什么,目的只是为了获得她脸上永恒的欢乐。

随后,是为他妈妈。他有一个深深地爱他,活得很苦的妈妈。他妈妈自己有严重的肝病,可一心惦记的是儿子能好好地活下去。那时候,铁生一天到晚呆在地坛。一个下午,他摇着轮椅在偶然中进入这荒弃的古园,在满园弥漫的夕阳那种沉静的光芒中,他迷上了这个他本来并不注意的去处。他像痴迷一样整天把轮椅摇进去,在园里到处选择遗忘的暖房。他妈妈担忧儿子被悲哀诱惑得钻进阴暗的隧道里永不回来,又不愿让自己的担忧阻碍了儿子去摸索自己能走的路途。这是一个把沉重的负荷默默埋在心底里的母亲。每次儿子动身前,她总是默默地替他准备,一直目送着那轮椅摇出小院。有时她会到园里去寻找果久了的儿子,她匆匆地茫然地急迫地四处张望,又怕被园

地坛

里的儿子看见,端着眼镜,惊惶得像在寻找海上的一只船。这样的妈妈,为了这样的儿子操碎了心。直到她临去世的那一天,还在说服儿子,打算推着他去北海看菊花。那时他只觉得应该为不应该那么早离去的妈妈做出些什么,这一切,为的只是让妈妈在天堂早获得真正骄傲的机会。

铁生1979年在《当代》第一次发表《法学教授及其夫人》。从1979年―1982年,铁生的作品很难发表,发表后也受到冷落,因为他的作品基调的低沉,因为他的作品里游荡的那种感伤押气息。那时他的作品经常遭受编辑部生硬的删改。当然,我也是参与这种可悲改的凶手之一。

1983年铁生终于因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而走红。

4

铁生写小说,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在痛苦中苦苦寻找悟性的过程。这个过程,起始于他在夕阳沉静的红光中摇着轮椅走进荒弃了多年的地坛的那一刻。他说,他和地坛缔结的是一种缘分。地坛在他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它坐落在那儿,好像就为了等他,似乎就为了等待他摇着轮椅进园的那一刹那。

几乎每天晨雾还没散尽,铁生就来到这里,找个最僻静的角落,开始他的沉思。太阳爬上檐头的时候,常常是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生命影子的时候。等满园子的阳光变得均匀的时候,他再来这里,会专注地在阳光下看“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昂脑捋着触须……在这座古园里,他开始幻想的是那种鲁滨逊式的荒岛:一个人住在那儿,只需一间蘑菇状的小屋,或者干脆一个黑黝黝不见天光的山洞。不需要任何温暖,不需要任何怜悯的目光。他曾经想:人为什么一定要坚强地活着?是为了坚强还是为了活着?千万年,人就这么活着,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筋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双眼,结果要走到哪儿去呢?是为了摆脱痛苦吗?实质欢乐一直在虚伪地引诱着你,痛苦却一直在实实在在地陪伴着你。

随后他才想到:脚下的地球其实就像是一只漂泊的船,有几十亿支桨在划,有几十亿个声音在哼着艄公的号子。人活着,要么你别去追求,只是忍受、压抑、苛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自己的心;要不就拼力去摇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因为你活着,没别的办法。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咬破嘴唇,也并不少费力气。那就还不如摇吧,反正也是活着。

这时他再想到死:死其实是一件不用着急的事,出生的那一天就保证了必然要死亡的结果,死是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要紧的只能是生。痛苦是不可能摆脱的,那么就只能在痛苦之中寻找欢乐,无希望的绝望之中寻找依靠和自由。这也就是说,人生的欢乐其实是心的境界的欢乐,这欢乐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对自我完善的自赏。这时他的心里就慢慢抹平了他自身的不幸与他人的差异所带来的阴影。他开始意识到,差异所带来的痛苦其实只是表层显示的背景。从根本上说,人都面临着三种根本的困境: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通过差异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与和谐。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欲望,而实现欲望的能力又永远赶不上他自身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无法抹平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每前进一步就意味着接近一步,这意味着恐惧。

随后他才真正看透了所谓的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心中。所谓的目的其实只是为活下去而为自己虚设的,虚设目的的目的就为了在与生俱来年困境中获得欢乐的机会。人最终得到的,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在这过程中,谁专会唉声叹气,谁的痛苦就多些;谁卖力气地摇桨,谁就有自由,有骄傲,有欢乐。

铁生摇着他的轮椅,在这座古园里,一直在思索与寻觅。有时候轻松快乐,有时候沉郁苦闷,有时候?惶落寞,有时候则平静自信。从冬天到春天,他应该走过了很漫长很漫长的路途……

5

铁生曾平静地跟我说:“要是没有愚昧,也就不会有机智;要是没有丑陋,也就不会有漂亮;要是没有恶劣与卑下,也就不会有善良高尚;要是没有残疾,健康也会因为司空见惯而变得腻味。我也梦想这世界上没有残疾,但到那时候就将会是患病的人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要是把疾病消灭掉呢,那么这悲伤苦难又将由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要是再把这丑陋、愚昧、卑鄙等等都消灭呢,那么要是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明、高尚,结果会怎么样呢?一个失去差异的世界,只能是死水一潭。”

随后,他又笑着对我说:“不过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希望来世自己不再是残疾。要是有来世,我只求能有刘易斯那样的两条腿:那时的人普遍要比现在高,所以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个儿;那时的百米速度要比现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几。要能有这样的来世,我这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在精神真空中遨游的和现实雾蒙蒙的生活中沉浸在绿色希冀之中的,这都是史铁生。

他还是经常不开灯,静静地坐在薄暮里。听那风铃的声音和鸽哨从空中划过的声音。自从写完《毒药》后,他真准备那么两片药,一旦全瘫了,他就一定会把它吃下去。他静静地希望有一天,在夕阳与旭日交替的时候,他摇着他的轮椅安然地在夕阳中下山;而那一端,则有一个抱着玩具欢蹦乱跳的长腿孩子爬上山来。自然,他会相信那孩子就是他。

尽管他的精神令人感到安祥,他的梦还是令人感到心碎。

(摘自《作家笔记及其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定价: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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