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重游俄罗斯

2006-09-01 13:41:00 来源:书摘 王蒙  我有话说

对于中国的一代知识分子来说,苏联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在自己的青春年华对苏联倾注了那么多的爱、迷恋和向往?又是什么给他们的漫漫人生带来深重的迷惑、痛苦乃

至恐怖?

散文集《苏联祭》记录了作家王蒙隐秘而曲折的心灵历史。王蒙先生曾两次访问前苏联,前后相隔20年,他特殊的身份与敏锐的观察力,为他解读不同阶层人物,以及政治、文化、风情提供了独特而深切的感受。

没有

2004年11月15日,我坐在俄航的北京--莫斯科航班上,戴上耳机寻找一个哪怕只是听着熟悉一点的,没有苏联味道,但是至少有一点俄罗斯民歌味道的歌曲,我找不着。

有意大利歌剧,有百老汇音乐剧,有交响乐,有爵士乐,大概也有俄罗斯的流行歌曲,摇滚风格的,都是我不熟悉的了。我想起了那种前朝“遗老”的悲哀。我自嘲像是苏联的遗老。

但是飞机的服务极好,至少飞机上没有我国民航上常见的那种飞行小姐扎堆聊天的。飞机起飞十多分钟了,空中小姐们仍然紧紧系住安全带,端坐在特定的位子上,也不是我国特有的那种把最好的座位留给机组人员,先为自己再为人民服务的路子。直到统一宣布了可以不系安全带了,她们才开始走动,厕所也才开始启用,这是全球飞行业务中极严格的一批人,毕竟是俄罗斯人,没有中国人那么“灵活”。

八个半小时以后,到达莫斯科。我弄明白了,莫斯科国际机场旁边仍然是密密的令人感觉是原始的大片白桦林,而不是我想象的山毛榉。机场的屋顶仍然像是悬挂着金属易拉罐式的铜铸圆环,像我二十年前看到过的那样。当然,机场里已经大大增加了商业气氛,而且许多是英语的标志、广告和霓虹灯,品牌也是国际化了的了,例如耐克的对号与苏格兰威士忌的“红方”“黑方”和更昂贵的“蓝方”,好像还有维多利亚的秘密牌的女子内衣。

我想到,一个商品的名牌竟然比五十年代的苏联外交部副部长维辛斯基在联合国的气壮山河的长篇讲演更持久?半个多世纪前,大概也只有我这样的中华少年革命人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位据说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立过功劳的同志的宏文谠论。现在,不论俄国还是中国,有几个人像我这样还念念不忘他老人家?

宇宙饭店

我和妻与原来的助手崔建飞一行三人住在COSMOS--“宇宙”饭店,一个四星级大饭店,大堂里明晃晃地设有赌博场地。最难忘的是宇宙饭店的餐厅:柯林卡。柯林卡就是雪球树,就是俄罗斯那首令我眩迷痴醉的民歌,先是高耸入云得近于孤单,而又委婉多情得近于凄凉的男高音的领唱,你原以为已经没有可能给这样的领唱以回应了,它只能曲高和寡地悬挂在那里了;然而狂欢式的近于暴烈的火一样的合唱响起,于是孤高的英雄与广场和四乡的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扭成了可畏的扫荡一切的宇宙伟力。

11月16日与17日,我有两个晚上在这个餐厅里吃饭。两个晚上都有民歌民乐。一个男子用弹拨乐器伴奏,两个青春无瑕的姑娘唱歌。她们唱了喀秋莎,唱了山楂树,唱了红莓花开和莫斯科郊外的傍晚。我不用书名号因为这就是她们唱的内容与心情,而不仅是歌曲题目。她们唱的却又有很大的不同,更接近民歌的原汁原味,十分欢快活泼,接近说话--诉说--呼唤,似乎这些歌曲并没有固定的乐谱。

尤其是她们唱的《 有谁知道他呢 》,韵味悠长,纯情无限,一面唱一面轻轻摇着身体,像是微风中的花朵,自语自叹,却又俏皮谐谑,灵动随意。每句词都是以啊、呀、nia、lia、达、掐押韵,比中文词唱起来动人得多开放得多也热烈得多。这样的歌声是无法抵挡的,声声入耳入心,令人心荡神迷,难以自已,挥之不去。

我想起了1953年十九岁时候的冬季,我每周到什刹海冰场滑冰。那是我陷入初恋的一年,我在什刹海冰场上听到原汁原味的苏联庇雅特尼斯基合唱团演唱的《 有谁知道他呢 》。在宇宙饭店的雪球树餐厅听到的演唱给了我十九岁在滑冰场上的感觉,苏联就是我的十九岁,就是我的初恋。我告诉崔建飞,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知道苏联已经“变修”,已经成为我们的“敌人”的时候,我感到的是撕裂灵魂的痛苦。

而在她们唱起雪球树的时候,我更加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苏联不存在了,但是雪球树还在,《 有谁知道他呢 》还在,红莓花儿还在,俄罗斯姑娘的头饰与衣服花边还在,她们的天真与微笑还在,比“时代的荣誉、智慧和良心”( 苏联共产党不断自诩的一个套话 )更天长地久。

我赶紧布置要给她们小费。我毕竟是跟上了时代。艺术与小费不沾边,友谊、青春、爱情与梦里都不包含小费。然而,艺术的创造者传达者是人,艺人是在乎利益的,俄罗斯的唱歌的姑娘们是不拒绝小费的。给小费的行为中还包含了显示一下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的崇高动机。

给列宁鞠躬

到达莫斯科的第二天就去了红场。

上一次到莫斯科是1984年,当时想去克里姆林或者列宁墓排不起队。我那年住在俄罗斯饭店,出门就是红场。两支队伍摆在眼前,要排队,必须有枯立五个小时以上的准备。

现在的列宁墓每周只开放两天,参观人数不多。就这样此地还不断有人发出取消这一陵墓的言论。我们在小雪中排队,大家都很严肃,一次次反复进行安全检查,进入陵墓以后不得出声,不得交头接耳。五十余年前,有幸去瞻仰过列宁遗体的人都对我讲墓前的红军卫士如何如铜像般一动也不动,现在倒是也没有这样严格了。

墓中的水晶棺光照通明,列宁的面孔与衣装新鲜明丽,我恭恭敬敬地给遗体鞠了躬。想不到我瞻仰列宁墓瞻仰得这样迟。

我们也看到了红场检阅台背面的墓地,斯大林、勃列日涅夫、伏罗希洛夫、柯希金、斯维尔德洛夫等等。铜牌与字迹依旧。

我们进入了克里姆林,里边有一个现代化的办公会议楼,是依据赫鲁晓夫的命令修建的,为此拆除了大量古迹。许多次苏共的全国代表大会是在这里开的。另一个简朴的楼挂着俄罗斯的三色国旗,是现任总统普京的办公地点。更多的是看了里面的东正教堂,古色古香,蜡烛点燃,教堂特有的气味浓烈。苏维埃时期这些教堂只能算是博物馆,现在香火旺了起来。东正教的十字架,除大十字外,上端有一小横,说明耶稣的头部也曾被钉住,下端一个斜横,高的一端是一位圣徒宁死不屈,至死承认耶稣是主的儿子,从此端升入天堂。低的一端是一位被吓倒了改了口的软骨头,便从低端堕入了地狱。

俄罗斯正在努力回到古老的俄罗斯去。克里姆林正在脱掉意识形态的外衣。虽然大红星仍然闪烁。说是那红星的配置是斯大林的意思,用了不知多少昂贵的红宝石,使之昼夜闪光,明耀寰宇。

我们也去了大百货公司。与1984年不同,现在柜台上摆着的多是西欧进口名牌货,应有尽有,规模与购物环境极佳。克里姆林宫的钟楼上大钟响了,正午十二时钟声“敲”出原苏联现俄罗斯的国歌的第一句的旋律:原词是“俄罗斯联合各自由盟员共和国,造成永远不可摧毁的联盟......”

莫斯科与北京

莫斯科与北京还是不同。莫斯科没有那么多铺面、摊贩、商店。看来,莫斯科的改革虽然激进,却没有像北京那样深入到社会每一个角落。莫斯科比北京有更多的空地,更多的即使白雪覆盖下仍然保持碧绿的草坪,尤其是丛丛树林,树远比人多得多。而莫斯科的四周,干脆被森林所包围。

但不论是入境、住店......办手续都相当慢,住酒店还动辄扣住你的护照,过数小时至一两天才还给你。有人说,中国规定,边防办入境手续正常情况下不得超过四十秒钟,而俄国规定不得少于四分钟。反正我觉得他们的认真管理精神大大超过了方便服务精神。

莫斯科有北京想象不到的高质量街头雕塑。普希金、柴可夫斯基、托尔斯泰、高尔基、罗蒙诺索夫,包括马克思。用文化人物名字命名了许多大街与广场,你觉得这确是一个重视文化尊崇艺术的国家。苏维埃时期被贬斥过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坐式雕像也于近年落成。我想起了《 白夜 》《 白痴 》《 卡拉玛佐夫兄弟 》《 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想起陀氏的癫痫病,想起他的陪绑绞刑,悲悯无限的陀氏终于坐到了莫斯科的街头,这使我感从中来,不胜唏嘘。

彼得大帝的雕像就矗立在从莫大回红场的路上,底座是一艘巨大的帆船,身高二米多的彼得一世手持双筒望远镜向远处( 应该是向西方吧 )眺望,气魄宏伟异常。而一想到北京近年来勉勉强强弄起的城市雕塑,实在牛不起来。

说是苏联七十年,农业产量始终没有达到过沙皇时期的最高水平。而现在俄国人的收入也低于前苏联的水准......然而,莫斯科人穿戴打扮仍然美好,莫斯科的姑娘的美丽度远远超过其他访问过的数十个国家和数百个城市,莫斯科的餐馆仍然颇有情调品位。

到莫斯科大剧院看戏,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新版的《 天鹅湖 》,白天鹅最后没有得救,而是死在了魔鬼手里。当黑天鹅搅得王子迷失本性的时候,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小景框,小框里是白天鹅的悲戚与挣扎,音乐也变得急促不安,惊慌乃至于恐怖。去掉了大团圆的结局,留下了沉重的困惑与遗憾,留下了沉重的悲剧感。

剧场的秩序与氛围极佳。苏联说没有就没有了,苏共说解散就解散了,卢布说贬值就土崩瓦解,一塌糊涂,而莫斯科居然基本平静有序,至少不像南斯拉夫也不像乌克兰。

(摘自《苏联祭》,作家出版社 2006年5月出版,定价:29.00元)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