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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接受并调侃生活

2006-10-01 11:17:00 来源:书摘 子水 黄永玉  我有话说

心思无二用

子水:黄老,你在读初二时便离开学校,但在绘画、文学上却取得了这样今人瞩目的成绩,我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你呢?

黄永玉:其实你的前题不该这样说,因为我没有什么

成就,所以说不出来(笑)。一个人就是工作嘛,不停地工作,抓住它不放,老干一样事,干了几十年,总会作出一些产品出来。

如果勤快一点,用心一点,就希望这个产品的质量高一些。再有一些基础,多一些朋友,不要厌弃前辈朋友、同辈朋友、年轻这一代的朋友,多一点来往,在画画这个领域里面多用一些心思,多付出一些力量,时间长了,就喜欢上了。喜欢上就太好了,那就比较有热情有劲头,整个艺术过程就是这样,心思无二用。

子水:今天从大门穿过来,看到这样多的狗、花、鸟,都算你的爱好吗?

黄永玉:这个不叫爱好,有条件就养一点。这里院落这么大,狗主要就是守门。花,是朋友送的,我怎么会养花呢,养花的学问很大,像我这样一般的人能养?养不了。

子水:你那本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进展如何,听说写了20万字了?

黄永玉:现在没有时间继续写,开完这个画展,我恐怕就要认真地写了,篇幅太长了。要认真地把它写完,不然死掉了就可惜了(笑)。生死是很难说的,要拿专门的时间来写,不然来不及了。

子水:这次在北京这个家待多久?

黄永玉:我很快就要回了,这个展览会是4月1日,8号结束,我10号就走了,8月份湖南就要开画展了,前前后后还有许多事情。还要接着赶我的小说呢。

  原来我叫“黄永裕”

黄永玉绘画作品

黄永玉的故乡情结深重,对于他,故乡不只是记忆,不只是人到他乡之后对故乡的留恋,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必不可少的想像,一种不断的能够提供创造力的能源。黄永玉出生于湖南常德,半岁后随父母回凤凰县老家。故乡家中的木板墙上,至今有一片他4岁时留下的淡淡墨迹。几笔简单的脸谱图案,上面还歪歪斜斜有几个字:"我们在家里,大家有事做。"

童年时代,黄永玉眼中的父亲很可爱,父亲会画画,爱音乐,但更重要的是父亲的性格对他的影响。湘西人的幽默、乐观、爽快、固执,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中了。

关于黄永玉画的价格,外界传说--他随心情好坏而定,心情好,画价就低,反之价就高。有人说他的画价是6万元1平方尺,所以在北京几十年,识相的都不敢开口向他索画。他回乡时,索画索字者不绝,难以招架时,他自撰"启事"一则,挂于中堂左壁。声明凡索取画、书法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并将所得款项作修缮凤凰县内风景名胜、亭阁楼台之用。

子水:你的名字"黄永玉"是如何来的?儿子"黑蛮"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黄永玉:我的父母取的,那儿的"玉"原来是"裕","富裕"的"裕",到了40年代,表叔沈从文给我改成现在这个"玉"字,我们不要把小事情扩展成一个很伟大的意义(大笑)。普普通通的事,我就害怕把它渲染成一个很特别的事,一般的事就一般的事。

可能有的人喜欢把他的事变成一种意义,黄永玉生都是意义(笑),历史掌故都是意义,那就有点好笑了,平常就是平常。人也是这样的,比如像我这样的人一直画画就是了,再写一点文章,但我自己如果把一件小事情吹成大事情,那样的话就不太好,正正常常一个人过日子也是这样子。

子水:给孩子起名"黑蛮",很怪啊?后来有没有改?

黄永玉:不怪,这个很正常,小时候又黑又蛮,很健康。有什么改的(大笑),改来改去不还是个名嘛。

子水:你曾经说过"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精致而严密的故乡最好"。看来你也有很深的故乡情结啊?

黄永玉:我说凤凰好是很主观的,要大家说好那才叫好。我一个人说凤凰好人家会说因为你是那里人所以说好,现在大家都说好,看来那里真有些好。

子水:故乡凤凰的好,在你眼中都包括哪些呢?

黄永玉:将来你去看看就明白了,也很难讲,山、水、人都很好,一年四季都很好。不要动不动就谈文化如何,说文化底韵就有些吹牛了。出一两个人就说文化品位就高了?那个安徽、浙江、山东不也很多嘛,孔夫子出生的地方就一定文化品位高吗?

只能说山水好,一年四季很清楚;人很淳朴,对外地人很亲热有礼貌。开放后,凤凰变成历史文化名城,大家都去那里旅游,都觉得真不错,我们听到当然很高兴,但太商业化旅游就不大好了,就眼前看还可以,还控制在文化文明的里头,没有"太显"那就好了。到了西安,那里面有卖民间东西的小脚女人,见了我们还“哈罗、哈罗”,呵呵,那就危险了,是不是?

  爱情的生物学问题

1970年,黄永玉给夫人张梅溪写了一首情诗:"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他一本正经地对夫人说:"不是说人生百年结为一世夫妻吗?十万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

十八九岁的黄永玉曾在江西一个小艺术馆里工作,就在那时,他碰到了广东姑娘张梅溪。当时好多人都追求张梅溪,其中有一个航空站的青年,人长得很潇洒。这个青年牵了一匹马来,张梅溪很喜欢骑马,两个人便拉着马走到大树林里面。黄永玉心想这下麻烦了,自己连自行车都没有!但他有自己的高招--每次意中人出现的时候,黄永玉都在楼上吹起小号,虽然吹的技术不怎么高,但是定点吹奏,终于打动姑娘芳心。后来,黄永玉问她:“如果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她就说:“要看是谁了。”黄永玉说:“那就是我了。”她回答:“好吧。”

子水:活到这样一个境界,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黄永玉:爱情是一个生物学的问题,年轻的时候发情了,要找一个对象,然后生下孩子,就要把家庭弄好,就是一个动物的"窝"嘛,把"窝"弄得温暖一点,就是过一种正常的生活吧。

我从前也讲过,不要把爱情神圣化,罗密欧与朱丽叶十几二十岁为了爱情而牺牲,如果他们没有死,活到八九十岁还一天到晚亲亲我我,那不累吗?那恐怕就有一点好笑啦。所以我就感觉到爱情是发情阶段的一种产物,年轻人传宗接代的前奏。

子水:你常在国外住一些时间,然后在北京这里住些日子,再回故乡住,三地感觉有什么不同?

黄永玉:可能有的人喜欢讲我在国外如何,他自己开心,比如徐志摩当年讲他在巴黎、意大利怎样怎样,看得人流口水,从前谁能到外国去呢?一个乡下人能到上海就不简单了,我们凤凰到长沙就不简单了,现在谁都可以去了,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我到外面就是工作,我到外面看看展览会、博物馆之外就是写生,该去的去了,哪能天天去呢?

其他时间我就背着个画夹到处跑,不画画干什么呢?我到其他地方也是这样。还有人问我到国外吃得习惯那里的饭吗?我说我干校都住了三年,种地日晒雨淋都经过,还有什么受不了的?所以今天看来,干校还是有点好处的(笑)。那这样好让你再去一次如何?我当然不干了。在某个生活历程中它重要,像抗日战争八年,日本人在后面追,你在前面跑,让你再来一次,当然不愿意了。但今天回顾一下,是非常宝贵的,你们没有,我就有。人生就是这样,有不同的经历。你们将来也一样可以给子孙们讲很多当年的事。

子水:作为一个艺术家,你认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黄永玉:老老实实,平平常常。得意的时候不要冲昏头脑,倒霉的时候不要苦不堪言,脑袋栽到泥巴里去,不要自甘堕落,从容一点,平常一点,摔下来的时候就不感觉难为情。

子水:你觉得在艺术上天分有多重要?

黄永玉:拿我举例,我就没有天分。在小学的时候画画,我喜欢画,但我不是第一,排队也轮不到我,如果画画排队从天安门排可能排到王府井才轮到我,没有什么天分的,就是喜欢。

喜欢之后,就比较执着,一直这么工作下去,经验积累,脑子的经验、手的经验积累就多一点,然后变成长期工作后就爱它了,这个爱也需要培养,终身不弃,一直紧抱着不放,经验越积越多--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天分别人有,比如说贝多芬就有,贝多芬作曲的时候,海顿就说,你的天分很高,但是你还不懂规律,我给你介绍莫扎特,他在萨尔斯堡,你到萨尔斯堡找莫扎特,告诉你规律,但是他两次去萨尔斯堡都没有成功,因为莫扎特的家里朋友太多了。他接受了贝多芬,但是没有机会教导他,贝多芬第二次去的时候莫扎特就死了,后来他还是掌握了这些规律。

子水:感觉你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

黄永玉:现在不随便开玩笑了,但是心里会看到、记得一些好玩儿的事。老头了嘛要多点怜悯、多点爱护,有些事看在眼里不大说出来了,让人家难受不太好,但是写出来还是可以的,所以记性比较好,看到有趣的事就记住了,记住了以后什么时候用就拿出来。

子水:身处逆境的时候我们怎么保持乐观的心态?

黄永玉:谁问我这个问题我都要500块钱--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实际上世界本身就是这样,有顺有逆,到了逆境的时候,你要用欣赏的态度来看它,站高一点,像上帝一样看自己、看自己的处境,这样的话,那种痛苦就少一点。

还有一点是我同别人不一样的,这几十年我身处的逆境太多了。过去斯巴达人的孩子从小要做引体向上的锻炼,挂在树上、放在岩石上日晒雨淋。我说我们是在接受意志上锻炼,一直接受意志上和精神上的折磨--现在的人想这样没有机会啊,你不能说再来一次战争和运动。我在抗战八年期间长大,从12岁到20岁,这八年可是苦得很。所有的苦难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也不是从近五十年、近百年开始的,五千年就有了,只是老祖宗们没有留下印迹,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你要懂得怎么欣赏它。什么事到了欣赏的时候,就好办了,我正是这样。那些年身不由己的时候你怎么办?比如说文革拉我们去斗争,你能反抗吗?或者斗你的时候你做一次完全不同的演讲?不可能的。那你怎么样呢,当你想自己像上帝一样的站在高空看看自己的样子,多好玩,我真的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的时候没得说了,如果有可能有一点机会能够自己决定,那就赶快决定,所以那时候我说谎、装病都有的,干吗不呢?

沈从文像大海

子水:你如何评论表叔沈从文这个人和他的作品呢?

黄永玉:我们是亲戚关系,没有什么,(从前)经常去看看他就是了。很普通的一个长辈。他这个人很高尚和朴素,碰到困难很从容的;从文表叔他一心一意只想做一条不太让人翻动的,被文火慢慢煎成味道也过得去的嫩薰小鱼,有朝一日以便对人类有所贡献。

从文表叔的为文与为人可称得上我的活典范。他是完全应该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我在表叔的墓前刻了一块石碑,上头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献给他,也献给各种"战场"上的"士兵",这是我们命定的、最好的归宿。

黄永玉绘画作品

他的文章文笔很讲究,用心思处理,行文很典雅,说事情说情感非常准确。契诃夫就说了,没有人说海像小孩说海这么好了。就是说小孩子说得最好,海大!概括形式强。人家曾经问过我,怎么画画才能画得好?我就说该画的就画上去,不该画的就别画,只能这样讲。因为文化的某一个点没有任何人三言两语说得清楚。人家教了我几十年的木刻,怎么样才能刻好?我就说该留得留下来,不该留的铲掉。怎么样有这个本事控制它该留得留该铲得铲,这就很难说。说一个大作家,用三言两句是讲不清的。

子水:你年轻时设计过自己要走的路吗?

黄永玉:年轻人什么时候考虑过要怎么做?不可能的。就是在某个时期你控制好就是了。比如说我,那时社会那么动荡,日本兵炸了几十人就没炸死我,这不是说自己就能控制的。另外一个我不会喝酒,不会赌钱,永远跟书本在一起,逃难时期背了一大堆书走。人家对我好就是觉得这小孩挺诚恳的,挺努力、挺能吃苦的;老人家对我也比较爱护,说这孩子挺用功、挺专注的。今天我们成了老人家,看人也这样看。

调皮捣蛋也有可爱讨厌之分,讨厌的让人不愿接近,可爱的也有它积极有趣方面的东西,不一样。我这辈子跟书在一起,对老人家还知道感恩。

但在文革这个漫长的时间里面,如果我们向老人家、大学者请教,他自己在运动里头还自顾不暇呢,谁还会谈学术呢?所以这些年把一大批老人家都错过了,错过了很多高雅的关系,你就可以看出文革时期大家为什么这样渴求书本,因为没有书本,一本书借来借去翻烂为止,若某个人借书不还就认为那个人道德败坏,太没有信用了。

那时评价一个人是很特别的一种标准。说某某人如何不好,因为当初他到我家里,给了他两个馒头都不要粮票,他现在对我这么不好!(笑)价值观在特殊情况下是不一样的。现在看没有什么要紧,那个年代吃两个半两一个的馒头可是个大事。我年轻时到现在,常常想到人家给一个馒头时的价值,并不因为现在一个馒头不算一回事了,而把这个价值磨灭了。

子水: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人生的话,你还会选择作画吗?

黄永玉:我没想过要选择,生活如果还要有下辈子,再有下一辈子再下一辈子的话,那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对不对?

新的时代总比旧时总要好,现在我们近黄昏了,你们年轻,所以都要努力工作。这个时代多少百年千年没有碰到过的,大家过得这样好,将来可能还要好,不正常的观念一天比一天少了。这是理性地治理国家,而不是一个人治理国家。

我从前也说过,"五四"时代提倡民主与科学,基本上是个科学的问题,民主是一个反应的形式。就因为科学的关系,你不能随便抓人,抓人不科学;你不能随便贪污,贪污经济上不科学,有空子可钻,随便打人这很不科学。所以,到了不随便抓人、不随便贪污、社会风气很文明的时候,那就是科学的成果。反应出来的相对自由、民主是一种形式。

子水:你如今在阅读什么书呢?

黄永玉:我什么都读,因为我不是研究学问的人,读书是消遣,同时可能哪年哪月在画画上会有用,但主要不是为了有用,是觉得学问的可爱。

万荷堂主人

与黄老相约的上午,北京春天的沙尘正肆无忌惮地吹奏,我们的车行驶在通往他著名的"万荷堂"的京通高速路上,心情竟有一丝的紧张。

约摸一小时的样子,在黄老的儿子黑蛮的电话指引下,终于看到那个孤独傲立于郊野的亭院,一如黄老的人格!尚未入门,却被脚下门缝探出的狗爪子狗鼻子吓了一跳,直到里面的人引领走进时,也紧张至极。还未曾回过神来,忽然看到眼前站着一位戴帽子的和善"老头儿",于是握手,于是寒暄,于是放松。他带我们进到厅堂后面安静透亮的会客室,那房间屋顶中部是天窗,下面生长的植物花团锦蔟,一排欢叫的鸟儿庆贺春天的来临。整个访谈伴随这样鸣声,让人不知不觉时间流逝而去。

之后,黄老拿鞭子在十数只"狗儿女"中开路,带我们四处参观,他的待人热诚,尽在聊聊言语间。"万荷堂"占地六亩,门楼、角楼、影壁、回廊台榭无不按传统格式布局,却又溶解了个性十足的黄氏作风。一池一堂、一墙一瓦、一花一木透露着从湖南凤凰走来的人物的灵动与不羁。虽然没有拜访过他出生地的宅院,但想必亦被故乡山水灵透赋予了别样感觉。

采访完毕,恰是午饭时间,他不容推辞地挽留道:“随便吃一点,没有什么好东西。”走了几步又讲,他有许多朋友贪吃死掉了,所以他总是吃得很清淡。饭间,窗子上挂的笼子里,忽然传出两只鹦鹉学舌的声音,竟也是湖南方言!它们在说一句:老板你好,老板,你真漂亮。

(摘自《提问中国名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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