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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阿炳

2006-10-01 17:25:00 来源:书摘 麦家 我有话说

麦家,男,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从军17年,辗转七个省市。1983年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创作系;1997年转业,定居成都,现供职于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1986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等150余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其

笔下人物均系一群智力超凡的天才特工。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暗算》深受观众喜爱。

《暗算》一书,讲述的是特别单位701的故事。特别单位701,是我国仿效前苏联克格勃第七研究所而组建的一个情报机构,其性质和任务都是“特别的”,下面有三个“特别的”的业务局:监听局,破译局,行动局。监听局主要是负责技术侦听,破译局主要是搞密码破译,在系统内部,一般把搞监听的人称为“听风者”,搞密码破译的人叫做“看风者”,搞谍报的叫做“捕风者”。说到底,搞情报的人都是一群与风打交道的人。《暗算》是五个人的故事。他们中有身怀绝技的侦听员,有资深间谍,有女破译员,还有地下党等。每个人的故事基本都是独立的,代表了701一个时间段和一种人生境遇,合起来,五个人反映的是701五十年的历史和故事。下面内容系该书上部《听风者》的缩写。 

瞎子阿炳的故事,就是我的两位乡党之一安院长讲给我听的。

在我们701,大家把像阿炳这样的人,搞侦听的人,叫“听风者”。他们是靠耳朵吃饭的,耳朵是他们的武器,是他们的饭碗,也是他们的故事。不用说,作为一个从事侦听工作的专业机构,701聚集了众多在听觉方面有特别能力的人,他们可以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天外之音,并且能够识别声音中常人无法识别的细微差别。

这年春季,由我们负责侦听的苏联军方师旅级以上单位的无线电系统突然静默了52个小时。就在这52个小时期间,他们把师旅级以上单位的通讯设备,上下联络的频率、时间、呼号等等,统统变了。这说明我们偷偷摸摸十多年来苦苦积攒起来的全部侦听资料、经验和手段、技术等等,一夜间全给洗白了。

在总部的协助下,我们很快从兄弟单位抽调到28名在侦听界享有声誉的专家能人,组成了一支“特别行动小组”,每天在茫茫的无线电海洋里苦苦搜索,寻觅失踪的敌台。我们的努力是双倍的,但收获并不喜人,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仅仅找到了45套频率,只有最起码要求的2.5%。以此类推,我们少说需要25个星期,即将近半年时间,才能重新建立正常的侦听秩序。而总部给我们的极限时间只有3个月。

首长(钱院长)对我们招贤纳才的工作提出质疑,他建议我们打开思路,走出圈子,到社会上或者民间去寻找我们需要的奇人怪才。找到这样的人要比找到失踪的电台还困难。其实他已打探到这样一个人,此人姓罗,曾经是国民党中央乐团的专职调音师,据说还给宋美龄调过钢琴,宋美龄曾亲笔赠他三个字:罗三耳。

我有神秘的通行证,但没有神秘的运气。就在我来上海前不到半个月,罗山,或者罗三耳,这个混蛋因为乱搞男女关系事发,新账老债一起结,他似乎料定自己难能有翻身之日,从班房的一幢三层楼上咚地跳了下来。算他命大,没摔死,但跟死也差不多了。因为他伤得太重,无法为我们效力。我询问他,在他认识或知道的人中间,有没有像他一样耳朵特别好使的人。他一直默默听着我说,一动不动的,像个死人,直到我跟他道过别,他突然喊了一声“首长”,“过黄浦江,到炼油厂,那里有条黄浦江的支流,有一个叫陆家堰的村庄,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我来到沿河而扎的陆家堰村庄。陆家堰村祠堂成了村里闲散人聚集的公共场所。孩子们领我到一个瞎子前,大声喊起来:“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这个瞎子刚才我一来这里就注意到的,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根拐杖,露出一脸憨笑,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我感到神秘又怪诞。

有个老人告诉我,阿炳是个怪物,生下来就是个傻子,3岁还不会走路,5岁还不会喊妈。5岁那年,阿炳发高烧,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居然会张口说话了,可眼睛却又给烧瞎了。阿炳的耳朵却是了不起的,靠着这双耳朵,他虽然双目失明,但照样能够凭声音识别一切。他们陆家堰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大村庄,有300多户人家,大大小小近2000人,村里人没有谁能够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户地指认出来。

这个又傻又瞎的阿炳无疑是个怪人,是个有惊人听力和记忆力的奇才,当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把阿炳包括姓罗的情况作了如实汇报。院长听了汇报后,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带回来吧。”

这天晚上,首长亲自带着一行人,这行人又带着20部录放机和20个不同的福尔斯电码来到招待所,在会议室摆开架势,准备对阿炳进行专项听力测试。阿炳对福尔斯电码一窍不通,也许听都没听过,就好比这20人说的都是外语。阿炳对狗叫声是熟悉的。而电波这玩艺对他来讲纯属天外之音,世外之物。但阿炳简直神了!

测试的过程有点复杂,但结果很简单,就是阿炳赢了。期间,阿炳除了不停地抽烟,似乎并没有更出奇的依靠或者更神秘的魔法。福尔斯电码是国际通用的电讯语言,不管明码还是密电,电文均将译成若干组电码,而每一组电码一律由4位阿拉伯数字组成,俗称“千数码”。考虑到阿炳对电码不熟悉,第一次测试,工作人员让他听了10组码,大概有近半分钟。这就是“听样时间”,听完样品后,工作人员相继打开8部录音机,也就是放出8种不同的电波声,每一种播放10组电码。阿炳听罢,均一一摇头否认。第九次播放的就是他刚才已经听过的样品,依然有10组码,但才播放到第4组时,阿炳便果断地摁灭烟头,说:“就是它。”

根据阿炳已有的天才本领,我们向首长提议,力荐阿炳马上投入实际侦听工作,我这样对大家说:“也许我比大家更了解阿炳,阿炳是个什么人?奇才,怪人。奇在哪里?怪在哪里?我们不难看出,他一方面显得很天才,一方面又显得很弱智。第二点,根据阿炳已有的表现,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就这样不做任何准备,派他直接上机实战,未必就一定会影响他天才的发挥,他剑走偏锋,一下来一个出奇制胜,这完全是可能的……首长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我把他交给你。你可以动用我701任何人力和设备,只要是对他练兵有利的。”

“给我多少时间?

首长咬牙切齿地说:“我只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你必须把人给我带进机房,而且必须是万无一失的.”

我成为侦听员是接受了8个月的培训,7天时间也只够点到为止。

但只过了三天,阿炳对福尔斯电码就已经滚瓜烂熟。至于已有的50多套敌台“样品”录音,他根本不需反复听,只要听个一两遍,他便把它们间深藏的共性和差异全挖得有眉有目。

一个小时后,我陪同阿炳走进机关大院,在政治机关的小洋楼里,举行了阿炳志愿加入特别单位701的宣誓仪式。

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带阿炳走进了我们监听局高墙深筑的院中之院。

战场其实是上好的机房,阿炳进屋后,我安排他在沙发上坐下,在他右边是我们监听局一位最在行的机器操作员,我把陈科长介绍给阿炳认识,对他说:

“阿炳,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一只手,希望你们两个人合作愉快。”

两人略作商议后,陈科长的手机警地落在频率旋钮上。手指轻巧捻动,频率旋钮随之转动起来,

“能不能转快一点?太慢了。”“再快一点……”

几次要求都未能如愿,阿炳似乎急了,他试着转了几下,最后确定了一个转速,并要求陈科长以这个速度转给他听。当时陈科长和我都愣了,因为他定的那个转速少说在正常转速的五倍之上。在这个转速下,我们的耳朵已经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电波声,所有电波几乎都变成了一个倏忽即逝的“滴”音或者“哒”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 突然,阿炳猛喊一声“停”,然后对陈科长吩咐说: “往回转,就刚才那个滴声,让我听一下……慢一点……对,就这个……”

阿炳听了一会,会意地点点头,说:“不会错,就是它。”

电台正在发报,我们一时难以判断它到底是不是我们要找的敌台,只好先抄下电报,拿去破译再说。陈科长抄完一页丢给我,继续抄收着。我一回来,就接到了破译局打来的电话。我放下电话,兴奋地冲到阿炳跟前,大声说道:“阿炳,你太伟大了!”

这一天,阿炳在机房坐了18个小时,抽了4包烟,找到敌台3部共51套频率,相当于每小时找3套,也相当于之前那么多侦听员十多天来收获的总和。

阿炳每天出入机房,几乎每天都在不断刷新由他自己创造的纪录,最多的一天,即第十八天,他共找到敌台5部、频率82套。奇怪的是,这天之后,他每天找台(频率)的数量逐日递减,到第二十五天,居然一无所获。第二天一个上午下来又是这样,劳而无功。下午,阿炳已经不肯进机房了,他认为该找的电台都找完了。

但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看,至少还有12部电台还没有找到,而且这都是对方军界高层系统的电台。

第二天,我没有带阿炳去机房,而是要了部车,带他去散散心。在果园里,我们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闲聊着。阿炳像个孩子一样的高兴,而我则更像一个心事重重的父亲。我跟阿炳讲起了我堂伯捕鱼的故事,很神话,而阿炳却听得如醉如痴,

我就这样让阿炳明白:我们至少还有12部敌台尚未找到,为什么找不到?是因为它们“像狡猾的大鱼一样”躲起来了,躲到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去了。躲去哪里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它们,但这个办法很难,我问阿炳想不想试一试。阿炳说,那我们回去吧。

回到山上,我从资料室调了整整8大箱录音带――都是我们现在还没找到的12部电台以前的录音资料,我把它们往阿炳面前一放,对他说:

“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听这些录音带,反复地听,仔细地听。听什么?不是听它声音的特点,而是听报务员发报的特点。我想你一定能听出这里面总共有多少报务员在发报,每个报务员发报又有什么特点。”

既然我们认定对方高层12部(至少12部)电台肯定以一种与已有电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着,那么这就意味着我们再不能沿用惯常的、根据对方机器设备特定的音质去想像和判断的老一套办法去寻找它们,要找到它们必须另辟蹊径。但话是这么说,其实谁都知道,这比登天还要难。

阿炳似乎决计要跟我们神奇到底。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觉,说陈科长喊我过去。陈科长递给我几页纸,说:

“阿炳已经把8大箱录音带都听了,结果都在这几页纸上,你看看吧。”

我一边看着,他在一边又感叹道:“简直难以相信,简直太神奇了,

1―79号无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出格的“辫子”或者“尾巴”。

上次找台阿炳成功采用“快进”手法,这次快进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听“手迹”和听“音质”完全是两回事,这次必须慢慢转。这一慢阿炳又觉得不过瘾,提出要再添一套设备,两套一起听。设备和操作手一套套添加,直至增加到六套时,他才觉得“差不多”。此时的阿炳,已被六套机器和操作手团团围住,机器转出的电波声和噪声杂音,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后左右地包抄着他,回绕着他。而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稳坐在沙发上,9点1刻时,他突然“呼”地站起来,对他背后的一位操作手说:

“你找到了!你们听,这人老是把‘0’字的‘哒’音发得特别重,这是33号报务员。不会错的,就是他(她)。”

对方正在发报。这确实是对方高层的一部电台!

3天后,对方高层15部电台(比原来增加了三部)全部“浮出水面”。

10天后,对方军事系统107部秘密电台、共1861套频率,全部被我方侦获并死死监控。

阿炳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燃眉之急,他在短短一个月里所做的,比701全体侦听员捆在一起所做的一切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荣誉等身的阿炳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神奇又光辉的事迹将被人们兴奋又不知疲倦地颂扬。

大功告成后的阿炳生活得很轻松闲逸,除偶尔被兄弟单位借去“解决问题”,其他时间他都在山沟里度过。

冬天来了,阿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送进了医院,护士林小芳照料他。林小芳家在农村,她哥哥原来是我们卫队队长,在一次实弹训练中以身殉职。她也正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来的,看着她那么细心又热情地料理阿炳的情形,我突发奇想,并回头向局长汇报了我的想法。说真的,林小芳一听我的想法,几乎没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她说,如果她哥哥活着,一定会支持她这么做的――嫁给一位为我们国家研制出先进秘密武器的大英雄。至于阿炳看得到的缺陷,她认为这正是她要嫁他的理由:英雄需要她去关爱。

这年春节,阿炳和林小芳在701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林小芳并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谈不上贤惠,但她有足够的爱心和耐心。在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的关爱下,人们明显注意到阿炳的穿戴越来越整洁,面色越来越干净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两年后,小芳又让他幸福地做了父亲。考虑到阿炳的特殊情况,组织上根据小芳的意见,特批她两年假期,回娘家去生养孩子。小芳回家后不久,701邮局就迎来这样一封电报:“喜得贵子。母子平安。小芳。”

等林小芳带着儿子返回单位时,阿炳家楼上楼下几间屋子里,都挂满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鸽子,总共有543只。在儿子诞生第543天,阿炳见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宝贝儿子。那天,我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菜,给母子接风。也许是见到儿子太兴奋了,到了晚上,我去喊他们过来吃饭时,阿炳头痛得不行,已经吃过药上床睡觉了。

我和阿炳住邻居。第二天早上,我正常起床,看对门有动静,就敲开门,问小芳阿炳的头痛怎么样。小芳说好了,还说他都已经去上班了,是半夜里走的,说是有要紧事。等我转身要走时,小芳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我等一等,说着回去拿来一个布包给我,说是阿炳要她交给我的。

回到家里,我打开布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然后又是一个牛皮纸做的大档案袋,里面有一封信和一部录放机。里面还装着录音带。我摁下播放键,先是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然后又听到阿炳带着哭腔跟我说:

“呜呜(哭声)……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药房那个山东人的……,我只有去死……呜呜……”

我紧急叫车,直奔单位。十几分钟后,我砸开阿炳办公室(机房),看见他蜷曲着倒在地上,手里捏着一个赤裸的电源插头,整个人已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人世间的声音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7月第一版,定价: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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