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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厚二三事

2007-01-01 15:40:00 来源:书摘 王婷婷  我有话说

湖南凤凰县,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在人文方面,让凤凰人为之骄傲的著名文学家沈从文,及其表侄――画坛怪才黄永玉、国画家黄永厚兄弟。

从军那年才十三

说起

来,黄家在凤凰县城是个世代书香的大户,但到了黄永厚幼时,辛亥革命早已成功,军阀混战多年,美丽的家乡破败不堪,日益萧条。连给第一任国务总理熊希龄任秘书的黄氏兄弟的祖父,沈从文舅舅的家,也已经破产败落了。沈从文的自传散文里写到,他幼时还是做过几年少爷的,但到黄永玉兄弟出生时,黄、沈两家都已贫困之极,生存维艰。

有很多人曾问黄永厚,黄家出了两大画家,是否有父母的教育,家庭的熏陶,黄永厚总是用他一贯直爽的快人快语说,黄家早就家道中落,生计难为继,长子(黄永玉)被迫少小离家,身为男子小学校长的父亲,和女子小学校长的母亲也无力供孩子读书,只能是根据自己所长给孩子们力所能及的影响和教育了。永厚兄弟的父亲虽说是前清举人的后代,却是一位美术教师、男子小学校长,画一笔好蝴蝶;母亲教音乐,是女子小学校长,常按着风琴,教那些

山村孩子练呼吸、音阶,在那个闭塞动乱的年代,思想新潮,热爱教育的母亲,自己托人从上海买教材,在学校排练儿童歌剧《可怜的秋香》、《暖和的太阳》、《小麻雀》,这些艺术启蒙对童年、少年的永玉、永厚兄弟来说,是远比四书五经、数理化更有兴趣。自小跟随父母读书的黄永厚老先生,至今能记得这些剧目中的唱词,还能吟唱。在今天看来,也许正是这些父母惟一能提供的教育和熏陶,成就了一门两大师。

父母播种了艺术的种子,纵容着他们喜欢自然的天性,却无力再供他们兄弟读书了。当黄永厚才七八岁时,父亲就因战争被学校解聘,与沈从文的弟弟去当兵,因祖父的关系,在某部队留守处挂职混上了口饭吃。不久,13岁的长子黄永玉为了谋生,也同父亲的一个朋友一起投奔父亲。而此时,比大哥永玉小4岁的永厚,则成了长子,不得不在家做饭,带三个弟弟,为母亲减轻负担。

在维持生计都很难的情况下,如果说黄永厚还想着成为画家,那可真是自欺欺人之谈。但父母都会画画,耳濡目染会了些,是自然的事。那时,手板被先生打烂都学不会数学的永厚,却于语文、音乐、美术等科目一学就会。那时,家乡有个游击队驻防,部队有人教唱歌,还经常在街道上画宣传画,做饭、带弟弟之余,去看画听歌就是所有的娱乐,仅有的教育。

1938年黄永厚10岁时在老家凤凰画的第一副画

那时,大哥黄永玉开始学画画了,他有时也从外面寄回画报,当时才9岁的永厚于做家务的余暇,也学着街头的抗日宣传画,在自家墙上涂涂抹抹。母亲是早期的中共党员,对这些事自然不干涉也无暇过问。那个时候,家里是买不起颜料的,永厚他们从小画画的材料就是刮下锅灰,加上牛胶,及极为贱价的土红。这种自做的土颜料,是伴随他童年生活的色彩。因黄家是当地望族,书香后人,就住在当地文庙的旁边,庙的一面山墙同时也是他家房子的一壁,就在那堵高高的墙上,黄永厚少年血热,画了一幅“认清敌人”的抗日宣传画自娱自乐。

隔壁的文庙有驻军,那些大兵们常到黄家院子里借东借西,和黄家人都很熟络。一天,一个军官来家中借东西,突然发现了墙上的画,很是惊诧,问他母亲是谁画的,母亲答是二儿子,军官又问知才13岁,更是连连惊讶。母亲随即骄傲地说,那墙上的画还是二儿子10岁时画的呢,军官更是大加赞赏,立刻让把黄永厚叫来。当因营养不良长得又矮又瘦的黄永厚站在这个军官面前时,他不相信这个还像个小孩子的人会画这样的画,就问:“我给你出个题目你画行不?”永厚答:“你出吧。”军官出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那是1942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代。永厚答应,略想想就提起笔在土制的粗纸上画了一个穿长衫的人手举褡裢(装钱的),旁边一个穿对襟小褂、草鞋、戴斗笠的农民拿起枪去打仗。一幅草草画就的图,简洁鲜明,主题一望即知。军官大喜,一拍脑袋说:“行了,去部队当宣传员吧。”

这可把母亲吓坏了,在她的眼里,当兵就是去当炮灰。长子一去无音讯,二子像长子,还要持家带弟弟。母亲当时就吓得大哭,连连求老总千万不要让儿子去当壮丁,他才13岁,不到年龄。黄永厚也有点儿害怕,但也有期待,毕竟当兵对男孩子来说是新奇而冒险的。但母亲哭得几乎瘫了,苦苦哀求不要拉儿子去当壮丁。那军官很耐心地解释说,部队有个平剧团,每晚演戏要画海报,让黄永厚去就画画海报。因为他的特殊才艺,可以给他两份名额,一份自己吃,一份给家里。母亲看这样子是没有办法逃脱了,而军官许诺儿子只是去当个宣传兵,还有两个名额(两份军饷),对家里不无小补,于是,勉强答应。

就这样,l3岁的黄永厚成了部队宣传员,且一去就是准尉衔。旧军队是不发衣服的,母亲也没法子,带着他到一马姓女学生的家,那学生正在家里织布,看见瘦小的永厚衣衫褴褛,就一狠心,把自家织布机上未完的一块布剪下来,一块给他做个裤子,一块做了卧单兼被子。就这样,为了能画画,为了家里能吃一份当兵的名额,13岁的黄永厚成了部队年纪最小的准尉,以画海报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十六岁当中尉只因一幅画

黄永玉与黄永厚在万荷堂

到了1944年,“二战”有名的诺曼底登陆在国内也引起了轰动,郭沫若等人在军委三厅办的报纸,发下来部队上也能看到。报纸上登载了详细的地图,还有关于战役的报道。黄永厚看到这报纸很兴奋,遂画了一幅诺曼底登陆全景,刊在了石印报纸上,有兵舰登陆艇,浓烟,画面热闹而有气势。不久,主持军委政治部的张治中亲自下手谕,给画“诺曼底登陆”的黄永厚晋升两级。这一年,他刚16岁,又成了部队最年轻的“中尉”,神气极了。很多年后,他还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刻了一个“圻垛16岁中尉”的印章,再后来又做了个匾额挂在家里,他说这是给沈从文先生在《一个传奇的始末))中说的“老三给人家当副兵,自食其力”的描述平了反。

那时,抗战到了最最艰苦的时候,全国经济都面临着山穷水尽的地步。1945年,在花垣县国立八中高二部的同学邀黄永厚一起去考黄埔军校二分校,三月考取,后往在湖南武岗的学校进发,五月动身去,半途走到会同,就听说武岗已被日本人占领,遂与大伙儿留下来等待

战事发展。到八月,抗战胜利,黄埔军校九个分校全部遣散,只留一少部分人重新录取考试,黄永厚和几个同学又赶往成都。

到了成都后,黄埔军校已是第21期了,受训两个月后,学校知道他会画画又让他专门画像,他没经过系统训练,素描都不会,就自己想办法用坐标,还就是让他把画像画出来了。在军校,他是特殊学生,不训练不早操,只画画。半年后,他又被调去编同学录,做美编,毕业时去画画刊,画连环画。

解放前夕终于参加了革命

随着解放战事的发展,学校终于散摊子了,他和一些同学分配到四川部队。很快,重庆也解放了,部队奉命去增援,到邛崃县部队被包围,于是起义,被新四军收编。起义部队在操场集合,等待处理。黄永厚身材矮小瘦弱,但一身美式呢子制服,其中一个队长招手让他过去,问他会点什么。黄永厚指指行军床上一个小提琴盒,说会那个。文艺工作队队长说:“这是渡江时缴获的,还没有人会拉,你来拉拉?”黄永厚说:“G、D、A、E四弦,但少一个G弦。”队长说:“别鸡弦狗弦,拉得响不?”凭着幼时母亲教的几下手风琴,他说:“一根弦也拉得响。”他接过队长扔过来的一本小歌谱,拉起了《解放区的天》、《跟着毛泽东走》,咿咿呀呀还蛮像回事的样子。队长哈哈大笑,说不错。听到有人称赞,他就说:“我还会画画。”队长很意外,递给他一张毛边纸,一支金星钢笔,说画个“打倒蒋介石”,他听了心里一惊,那可是校长呀。于是画了一个拳头对着一个蒋光头。队长大喜,问是想回家还是在部队当宣传员,回家发路费,不回家就在部队拉琴画画。黄永厚沮丧地说:“做了俘虏有

什么脸回家。”队长训斥道:“你们不是被俘虏了,是向真理投降了”,并摘下自己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当年才18岁的黄永厚,脑子一下子懵了,感到几分钟之间跨越了一个生死大限。这画画,就像黄永厚的宿命。

从这开始,他由国民党军校学生成了人民解放军文工队队员。

  考美院结束十年业余画师生涯

1952年,黄永玉刚回国,在美院当高级讲师,在乡下小学当美术音乐教师的黄永厚感觉很苦闷,就拿着干部证明去北京找大哥,住在他大雅宝路宿舍准备考美院。当时,在外面闯荡了很多地方,经历更丰富的大哥永玉建议永厚搞木刻,并拿了他一个木雕作品带他去找当时的美院院长江丰,江丰一见黄永厚的木刻作品当即说雕塑系缺木雕老师,明天你就去上班吧。黄永玉却担心连中学都没正经上过的永厚,怎么去教大学。于是,黄永玉又拉着弟弟去美术家协会找华君武,并被安排在美协打工,第二年拿着美协的调干名额去报考美院。1953年,黄永厚终于插入绘画系(旧制二年级),于1956年毕业。后分配到湖南出版社。这却不是他兴趣所在,感觉自己没有多少机会自由创作。江丰院长在那时曾说过,“可以离职做专业画家”,于是毅然决定辞职,到广州进出口公司工作,在爱人工作的地方做家属,从此靠画画的稿费生活。这在当时的新社会,是极少见极不合时宜的。因没有任何单位,没赶上引蛇出洞,在知识分子普遍落网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幸免了。

黄永厚在广州承包展览会的布置、木刻、招贴、海报,凭着多年部队宣传员和几年科班美术训练和天生的热情、干劲十足,在20世纪50年代末就是万元户了。1959年底,建国十周年成就展,临时要增加一个雕塑,要求10天之内完成,一般单位因工期紧,不能承担。有人介绍黄永厚这个年轻人什么都敢干都能干,找到他时,他当即做一泥塑稿子,来人大喜,很快签订合同。三天后,有派出所的来审查,来人进门就看见雕塑,质问他要多少钱,来人问他:“你知道国家最高领导人一个月多少钱吗?”黄永厚明白此人来意,出去给来联系木雕的人打电话说不干了,那位当时的省委刘秘书长亲自开着车来看怎么回事,派出所来人说有人举报黄永厚牟取暴利,私自干活,经秘书长说明是国家任务,黄永厚才得以获准继续工作。

此事之后,黄永厚深觉自己的自由职业不是长久之计,遂和妻子决定去安徽合肥工业大学,经内兄介绍进入建筑系,任美术教授。正好赶上那是三年困难时期,两双儿女正值幼小,从广州带来的钱很快就成为必须的营养,吃进全家人的肚子里了。这时的黄永厚,不再创作,而是每天骑着他从广州带来的自行车,到处给孩子买吃的,弄吃的。尽管如此,两双聪明、可爱的孩子,还是在那个年代失去了一双,成为他全家人心中永远的痛。

合肥工业大学是当时的造反派“八・二七”发源地。第一次上街游行时用的毛主席像就是黄永厚画的。最后还是免不了进牛棚。有一次,一个老师带了两个学生来提审:“你以为来这里是调养的?为什么不交代?”黄永厚回答:“我说的你们不信,你们讲的我也不信,再交代有什么意思。”那位老师生气了:“我们讲的你不信?”黄永厚说:“你们讲我是国民党上校参谋长我就不信。”老师说:“你怎么知道?”黄永厚答:“我每天经过报栏六次,上面说我每天向台湾发报。这我不信。”那位造反派老师说:“不是说了不准看吗?让你们低头过去,你怎么能看呢?”后来,造反派自己算算年龄,一个解放时才十几岁的人怎么也不会

是参谋长,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1968年,《安徽画报》成立,找不到会照相的人,报社领导没办法,想会画画的人一定会照相,于是又安排他去当了摄影记者,他被从牛棚里借出来,莫名其妙又去做了当时十分吃香的记者。总之,用黄永厚的话说,幸亏会画画,他一辈子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化险为夷。也正因为会画画,他经历了许多普通人没有经历的事。

画与人、学与识

相比兄长黄永玉的少年成名,黄永厚可说是大器晚成,晚年享誉。成名的黄永厚,在回答学生问如何学画时就最爱说:“艺术要想象。”他的意思是,技能的层次始终是基础的,也是次要的,而你的思维、你的创造,才是艺术的根基。他还爱说一句:“艺术不折磨人的灵魂,不能称其为艺术。”他的画,绝少画僵化的、单纯卖弄技巧的东西,很少空洞的、肤浅的技巧展示,他画的是思想,是人的灵魂,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对社会的责任感。

老头儿是画画的,他却又爱读书,这使他的画与当今画坛的画风有了迥然不同的风格。他的画,字比画上的笔墨还多,密密麻麻,每一幅画都传达一个思想,每一个思想都与当下的问题息息相关。他说:“我是画画的,也是个文化人嘛。要说画画的不是文化人,恐怕任何画家都不会高兴。但是自己有几滴几两墨水自己要清楚啊。如果我要在画里表达什么思想,要是说得不对,多丢人现眼。

没有好好读过书的黄永厚能有今天,大家却不知道,1956年他从中央美院毕业之后,到了广州,在那里,他才买了一套中学文学课文,从初中到高中,一直从诗经讲到鲁迅的那套书,他才开始正式补了课。跟那套书相配的还有教师辅导材料,他同时看了下来,这基础就从那开始。后来到了“文革”,流行的是北大五五级编的文学史,他也认认真真地读了。老头儿说,他的文学观点,基本都是从那里来的。后来他又买到了大学文科读本《中国历代文论选》和《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总算认真补了课。

别人都以为黄永厚写画跋不用思考,随手拈来,他经常对别人说自己可没那本事,都是现买现卖,读了之后有点感触,马上画出来。

他也不像别人一样,有个很大的文库,他是有需要就去买,那一屋子的书,都是这么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文革”后期,图书馆都关了。但是《论语》就是那个时候读的。当时是用来批判孔子的。本来当时《论语》是属于封资修,不许读的。但是这个《<论语>批注》,可以放心大胆地读,观点不去管它,只看内容。于是,从来没有读过《论语》的他,真正下工夫读了点儿传统的东西,就是在“文革”期间,之后他的很多画都用到那时学的东西。这个少年绘画,中年才读书的人,总是创造惊奇。

在创作中,永厚先生可谓“进得去又出得来”。他的作品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构图的奇绝险峻,笔墨的出神入化,书法的引人入胜,浑然一体地组成了作品的鲜明风格,也逼着观众和读者去认真品味和思索其中的蕴涵。大量的读书、认真的思考、不断的创作、经常的变易,是老前辈进得去出得来的秘方。1979年,.黄永厚在上海办画展,一位苏州画家指着他有着很多跋的画诘问在一旁看画的画界前辈朱屺瞻先生:“这是中国画吗?”朱先生回答:“是中国画。这种画上百年没入画过了,要读很多书,还要有自己的见解。我也读过许多书,我不是画这种画的人。”

其实,黄永厚的“从不流俗”,更在于他敢于以艺术的形式来直面人生,冷笔热肠,颇具侠义风骨。黄先生属于中国画中的“文人画”派,其作品大多取材于历史题材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这其中,他尤其青睐那些肝胆忠烈、一身正气的人物。《磨斧深谷》、《白马图》、《石虎行》是这类题材中的代表作和佼佼者。这些作品,既反映了主人公的豪侠仗义,也有画家正直刚烈的品性。

(摘自《传记文学》2006.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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