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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全文化的角度看矿难

2007-02-01 15:05:00 来源:书摘 □ 罗 云 曾子墨  我有话说

救援人员整装待发,准备下井救援被困矿工。

安全文化是人的观念、意识、精神层面的东西。和谐社会不能光讲物质的、经济的因素,还要讲安全的环保的因素。

1956年出生于云南的罗平,至今仍念念不忘18岁那年在易门铜矿当矿工的岁月。在三年的时间里,他的胳膊、后背都留下过被砸伤的痕迹,他也曾经目睹工友被大块的片帮砸死的惨状。20世纪90年代,罗云在国内第一次提出了安全也是生产力的学术观点,为中国矿难频发的缘由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解读。

曾子墨:罗先生,您那时候开始在矿山工作的时候有接受什么安全方面的训练吗,有人给过您任何建议吗?

罗云:真还没有。我们那时候作为一个矿工,是师傅带徒弟,老工人指导一下,基本上就这么成为能够独立工作的工人了。今天作为一个放炮员,要操作各种爆破器材,是要经过严格的培训的,但是我们当时没有这个过程,就是师傅领一两个月、三个月。

曾子墨:当您看到别人受伤,自己身上也开始有小伤的时候,怎么想?

罗云:随着做矿工的深入,慢慢地就会感觉,这是个危险的工种。客观上有对自己的生命健康影响的危险因素,还真直接接触到一些事故,比如说我们工友触电坠落的死亡,还有被塌方压死的。

曾子墨:您自己经历的最严重的一次事故是什么,还记得吗?

罗云:非常严重的一次就是当时国庆节时碰到的透水。由于掘进的过程当中,可能打透了,不是直接打透的,而是随着慢慢的渗透透掉的。但是恰好我们当时国庆节放假,没有在现场,所以躲过了一场灾难。

曾子墨

曾子墨:曾经做矿工的那段经历,对您后来职业选择,包括现在您研究安全文化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罗云:上大学,学的是从事采矿掘进工程的专业,是我们矿山里的最基本的、最艰苦的一种作业。从事了这么一个高危的专业,在大学已经接触到很多与安全相关的知识,比如说矿山通风、矿山防尘,都是我们今天非常注意的危险因素,这种专业奠定了以后选择安全工程这个方面的基础。

曾子墨:在过去的这一年当中,相信您可能比我们更多地关注矿难的频频发生,每每看到电视里报出这样的新闻,又有哪儿发生矿难了,又有多少人死亡了,您会怎么想?

罗云:一种震撼,一种责任。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研究成果,没有得到普遍的推广和应用,是一种遗憾的事情。

曾子墨:我想正是这种责任,这种震撼,伴随着罗云先生一直在从事安全生产方面的研究,而且这条路走下来到现在已经有20多年了,有了很多的研究成果。

罗云:我们可以看到这么几个数据,从1990年到2004年,国内事故,包括掉飞机――空难,也包括石油化工的爆炸,公共场所的火灾等等一次死亡上百人的重特大事故,一共发生了25次,但是矿难占了40%,10起。我们在煤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就是用每百万吨煤的死亡率来反映安全水平,事故状况,中国2004年百万吨煤的死亡率是3.1,这个水平比美国高出上百倍,比世界上的一些产煤的大国,比如说波兰、印度、俄罗斯、南非等等,都高出来很多倍,十几倍。与印度相比较,我们2004年的数据高出它六七倍。这几年非常重视安全生产,从1993年的《矿山安全法》、2002年的《安全生产法》,到2005年国务院对煤矿提出了特别规定、紧急通知等等,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是死亡百人的事故还是居高不下。有史以来,2004年是我们煤炭行业最黑暗、最惨痛的一年,死亡上百人事故发生了四次。

我们可能听得到很多的声音,政府从这么三个角度来进行事故原因分析,第一,是矿主利益的驱使,违法生产。第二,监管部门监管不力,执法不严。第三,政府腐败,官煤勾结。矿主也有说法,他如果严格地按照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去做,影响他的效益,他会抱侥幸,冒险采取一些非法手段。其次,他还会说矿工的素质普遍偏低。要求按规定操作程序,但是矿工们不执行。第三类呼声就是很多专家说的,号称工业生产的三大高危行业,煤矿首当其冲,说我们中国的煤埋得太深,煤矿95%是井下开采,而在美国、印度一些国家,50%至60%都是地表开采。还说从年收入1000美金到3000美金的这样一个发展过程当中,矿难是应该面对的挑战,还有科技发展有限,体制行业政策等等,似乎我们的瓦斯、透水是客观存在的,是天灾。实际上,瓦斯监控抽排放,我们没有执行作业的程序,先探后采,这些都有人祸的影子。如果从矿工到我们的政府官员,当然重要的是矿主、经营者,真正都按规范去做,就能够有效地预防事故。

国内安全事故统计数字表明,事故90%以上是人为的,尤其是重特大事故。2005年11月份,发生了近几年来少有的11起重大事故,结案了的6起,百分之百都是责任事故。比如说2004年11月28日陕西陈家山矿难,结论是违章放炮,超量生产;2005年8月7日的广东大兴的矿难,证照不全,官煤腐败勾结。

对这起事故,我们追究了很多人的责任,包括省级干部。而再深入地分析一下,死亡的人当中,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在国内行业里,矿工整体上从业人员素质低。这不是他们愿意低,而是我们这种行业的生产方式,矿主支付的成本、工资,吸引了我们素质最低的一批人去从业。有一个省,调查了几百个小矿山的矿主,发现有中专、大专文凭的就占百分之四点几,百分之九十多的矿主就具有中专以下的学历。作为一个高危行业的经营人,国家应有严格的要求与资格培训,但很多做不到。所以人的因素、安全文化是根源。

人类古代的安全文化,更多是宿命论观念。今天的矿主很多都持宿命论,凭感觉去应对事故,碰运气。碰上了,我倒霉;碰不上,利润丰厚。

过去我们主张革命精神,在这些高危的行业,我们有这个说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宁愿少活20年,也要拿下大油田”、“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用革命精神来对待这种高危的行业作业是不行的,我们的生命权得维护。今天我们的煤矿,有很多省定了一个赔偿的标准,每死一个人补20万元。这比起前几年,3万,5万,有时甚至什么都没有,确实要高很多。但是我想和大家说,20万元就能买回一条命吗?大大不够,所以就出现了“死得起”,“伤不起”,违法成本低、预防成本高的现象。要改变这种现象,在观念上,生命权要高于财产权。在美国,一般工矿企业死一个人是赔偿100万美金,日本是1亿日元,香港是三四百万港币。

革命精神,是我们的社会应该倡导的,但是面对高危行业时,我们不能主张这种冒险玩命意识,要用科学的精神来对待,有效地去预防,有效地应对灾难。

中国的文化非常讲求道德精神,但是在西方一些发达国家,它的文化根基是法律、科学精神。科学精神讲理性,讲程序,讲法则,重法则。中国的文化讲感性,讲究感触,谈境界,重体会。在经营的过程当中,我们的矿主,我们的矿工,凭朴素的感觉去冒险,去应对复杂的高危作业,这是应对不了的。特别是今天,我们的经济高速发展,科技手段还比较落后,就构成了矿业是一种风险很高的、缺乏安全保障的生产方式。2004年、2005年我们国家产煤量是20亿吨,其中有三分之一,七八亿吨是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条件下,用非常落后、非常原始的生产方式挖出来的,简单地说是人工、手工挖出来的。

在这种基础上,我们怎么办?《汉书》上说:“尽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我们如果有了安全的投入、安全的保障措施,一个企业,一个矿山才能长远发展,政府有责任来规范、来协调我们的行业、行业政策、生产模式,比如说山东煤矿的百万吨煤死亡率比山西的低三倍,因为山西小煤窑遍地开花,而山东规模化生产、机械化生产的比例高得多。我们需要这种生产方式。

很多企业的安全措施是为了应付检查做个样子。操作规范都有,责任制都建了,有防毒的面具、逃生的通道、防范的措施,都摆在那儿呢。政府去检查都还通过了,可实际是表面上的,应付的。就像我们很多人在开车时系安全带,好像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交警,怕罚款。发生事故以后,我们往往不关注它的本质原因,阻碍了我们有效地去亡羊补牢。就是这样,开采是低级的手段,出事后是被动的措施。而被忽略的预防性的主动的措施、超前的措施是什么?安全文化的建设。

安全文化是人的观念、意识、精神层面的东西,一个矿主要解决的根源问题是他的管理意识。他观念意识上的缺失、错位,才导致了他决策行为的偏差。

首先,决策者在制定新一轮的指标当中,要纳入安全生产的指标。和谐社会不能光讲物质的、经济的因素,还要讲安全的环保的因素。第二,管理者要实现专业化、重视理论性,要真正地掌握事故的本质、安全的规律,驾驭安全事故。第三,经营者的素质是基础,矿工在下井挖煤以前要有78小时的培训时间,以后每年还要培训。不能上午盖手印,下午就挖煤。有人说了,这些人肚子都吃不饱、他们不怕死。但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政府要通过法律法规去指导、帮助、要求他们,保护自身的安全,责任主体是矿主。我们过去在刑法的责任追究上水平太低,只判刑七年,这不够,至少10年,乃至无期。一个矿主,矿山被关了,你还冒险悄悄地私下开煤、挖煤,逼着矿工下去采煤生产。你这是犯罪,是故意杀人。

一切事故都是可预防的。我们都知道《墨菲法则》。可能会发生的都会发生,违章、冒险,没有安全保障条件的投入,会使不一定发生的事故发生。为了防止万一的事故,我们要付出一万的努力。我们都知道,一次严重的事故背后,伴随着29次轻微的情节、300次未遂险兆、1000次的隐患,为了这万一的事故,我们要付出1000乃至10000倍的努力。我们要倡导这样的法则:安全投入一分,带来效益五倍。安全投入,它的效益是长远的、是潜在而整体的。

曾子墨:我们在底下采访时发现了一个让我们非常诧异的事情,那就是在死难矿工亲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悲伤,所有的人拿到20万的赔偿之后,向往的是说这20万元我怎么去花,这后半辈子家庭有了保证。你真的问他,有这些赔偿,你还会不会愿意去干?他们还是愿意干。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贫穷可能比死亡更可怕。从比较残酷的经济学的角度来看,是不是在一个经济不是很发达的过程当中,20万元足以吸引那么多劳动力愿意去给他打工,而且能够达到一个供需平衡。

罗云:如果我们社会温饱没有解决,现在从事矿下作业的人,他们如果不挖煤,也就没有生计,面对贫困,这是必然的。而挖煤还会碰碰运气,觉得不一定偶然挖煤就碰到瓦斯爆炸,这是最本能的反应。但是我们的社会不应该这样去引导,让他们去面对这样的生命危险。

曾子墨:为什么印度能够比中国在安全生产方面要做得好?如果说文盲率的话,印度的两极分化其实比中国还要厉害。

罗云:我们中国行业的体制、模式,我们的小煤窑遍地开花,没有制约,这种模式是不利于安全的。还有,我们的经济高速发展,这种高速的经济发展,与安全生产保障能力和水平不相适应,在这一点上,我想是有差距的。

曾子墨:这里有一个网友,他的名字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假如您是矿主,因为更新安全设备要加大投入,导致您每年的利润要减少2000万,您是不是还要做同样的选择?

罗云:如果你有了这2000万元投入,去解决安全的问题,它有一个长效的过程,以后它会帮我赚回来的。反过来,你发生事故就不是2000万元了,国家的特别规定里,一个是生命的赔偿,第二还是要处罚你,违法所得的5倍到10倍等等。所以,一算下账来,我宁愿一开始少赚2000万元,最后还能赚回来。

观众:您刚才说了,我国有七八亿吨煤,1/3的产量是从小煤矿出来的,那你有没有去看一下,小煤矿到底是怎样在生产?有没有对他们的技术进行指导,使得小矿主能够用较低的成本,去安全生产?

罗云:有这种可能。比如说提供信息的监控平台,对现场的瓦斯水平、安全状况进行有效的监控,也就是采取技术上的措施来保障安全生产。当然了,这方面我们做得还是很有限的,因为我们的工作是被动的。如果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矿主没有这个意识与需求,那我们不可能去帮助他。另外,除了观念理念这些抽象概念的灌输外,实际上我们还有很多具体的方法和技术,比如信息系统、培训系统,甚至一些科教科普专业的书籍提供给社会。我们有这种准备,我们也希望我们这些研究工作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摘自《世纪大讲堂》第12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定价:3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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