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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病得闲

2007-02-01 12:36:00 来源:书摘 侯军  我有话说

苏东坡一向持乐观的人生态度。在他眼中,连生病都不完全是糟糕透顶的事情,有诗为证:“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说得何等洒脱真率。

坡公生就一个奔波劳碌

的命,一生贬官无数,颠沛流离,年近花甲还被流放到天涯海角。倘若不是生性乐观,恐怕早就气死了。即便如此,他一生还写下了那么多的诗词文章,留下了那么多的书画佳作。他很高产,也很勤奋,他想必也活得很累,这在他的诗文中也可窥得端倪,譬如,他曾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他曾渴望:“偷得浮生半日闲”。

而今,生病了,这等于给他提供了一个为自己放假的绝妙理由。无论对上司、对同僚,还是对亲朋、对自己,皆属于理所当然,正可以“忘却营营”。这岂不是一件“殊不恶”的事情么?

“因病得闲”,是“健康透支”后的一种被延迟的补偿;是合理排拒外界干扰的一道临时防线;是上帝为每个人预留下的舒缓心理压力,暂避世间俗事的生命缓冲带。这对于那些非因病便不得闲的“天下劳人”来说,显得尤为珍贵。

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高高在上的输液瓶,这段时间,人是最无所事事的了。这次住院,我汲取以往的经验,有备而来。每到这个时刻,我就先戴上耳塞听音乐,一边听,一边任思绪上天入地,自由翱翔。

年轻时也住过院,那时候总觉得每天打吊针的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现在人到中年,今非昔比,才悟得当年之所以觉得难熬,是因为那会儿“回忆”的空间还很狭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还没有什么人生经历可资回忆。

记得诗人刘大白曾写过一句诗:“老年,是历史的一页页掀动。”说得不错。不过,人到中年,虽说历史的书页所积不厚,平时也许还顾不上去开启“回忆”的闸门,但如今躺在病床上,就为开启这扇闸门提供了条件。每当思绪纵横驰骋起来,我便可以品味到回忆人生的特殊况味。

有了回忆,时间就不再觉得“难熬”。因为你可以让今日的自己同昔日的自己进行对话,这种对话既是对过往的人生旅途的一次回眸,也是对忙碌中无暇顾及的某些人生体验的一次反刍。

欣赏美学中有一个观念,叫做“拉开距离说”。一幅油画从近处看,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块和斑点,一旦拉开了距离,从远处看,才能看出逼真的画面效果。

其实人生的许多事情又何尝不需要拉开距离呢?置身事中往往当事者迷,从远处或者换一个角度去看,才能看出事物的本质。而生病住院,恰恰给人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拉开距离”抑或“变换角度”的契机。

疾病使你不得不暂时退出人生竞技场,避开喧嚣嘈杂的日常工作,躲进这清静的病房,欣红尘之暂远,得一隅而偏安。昨天还在人海商海科技之海信息之海中沉浮、竞争、奋斗、搏击,如今则只好暂作“壁上观”了。你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逼迫着同你所属的现实世界,拉开了距离,你的内心时时涌动起上阵拼搏的冲动,恰如刘禹锡诗中所谓:“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然而,身体的苦痛和医生的提醒却使你不得不清醒,不得不冷静,你必须使自己明白你的本钱已经“透支”,你必须退出“状态”。

就这样,你与生活拉开了距离,你也变换了看问题的视角。这时,你可以从容地观察,冷静地思索。你或许会发现,自己当初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所作所为,其实并不是那么正确那么明智那么重要,有些其实很可笑,有些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当初曾热衷追逐的东西,如今会觉得不过如此;当初曾绞尽脑汁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会觉得并不值得;当初花费巨大努力才得到的成功,如今看来却不免有些无聊和乏味;当初极力回避、排斥、忌讳、轻视的某些观念,如今看来也并非一无是处,有些还恰恰是人生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身体的变故常常是人生转折的开始,你在病中看人,亦如旁人看你。你总会有些新的发现:过去被你忽略的至爱亲朋,如今会使你痛觉今是而昨非;过去视为对手的宿敌,如今会觉得并非那么面目可憎;过去引为知己的同道,如今看来却是另有所图――

拉开距离使我们透过皮毛外相而看到更多的真实;变换角度使我们摆脱以往的思维定势而接近事物的本质。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由衷地赞叹苏东坡的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哪里是在写景致,分明是在讲哲学。

病中,特别是住在医院里,常常会给你一个惊奇,使你蓦然发现:生与死,原来只是一门之隔。

一个人在生命力旺盛的年轮里,往往不容易想到死亡。只有当你住进了医院,才会从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中,从无影灯的阴冷光照中,从病人家属的凄惶神色中,从夜静更深那不期而至的悲泣中――油然顿悟:哦,我们每个人其实每天都在生与死的门坎前徘徊,从降生之日起,我们就已经开始向着那未可预知的终点跋涉。你的生命能量,你的时间精力,你的健康储备――其实都是有限的一维的,过往不复的,假如你曾经不加珍惜地挥霍它,虚掷它,滥用它,那么你就会受到惩罚――医院是人类设在生死交叉点上的一道关卡,你每次步入这道关卡,就等于收到时间裁判向你亮出的一张“黄牌”,当你的“黄牌”积少成多,那么,你也就随时会被“红牌”罚出场外。

记得一位级别相当高的大干部曾经在一次小范围的会议上大发感慨,他说他因为职务的关系,经常要去火葬场同各色人等的遗体告别。每去一次都要受一次刺激,同时也像补了一堂人生教育课――“身外之物,争来有何用?万贯家财,能带走多少?”他甚至建议他的部下们每年最好都去一趟火葬场,他认为这将有助于廉政建设,说不定还可以减少几个贪官哩。

这位官员所讲的当然属于政治范畴,与本文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我之所以联想到这段往事,是因为他所讲的两句话使我感同身受。事实上,住院对我来讲,也是“每去一次都要受一次刺激,同时也像补了一堂人生教育课。”它促使我思考一些平时很少想到的深刻问题;它启发我彻悟:哪些事情才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而哪些则不是;它也时时提醒我:不要被眼前的功名利禄蒙住双眼,你应当善待自己,珍摄生命。

到了出院之时,我往往更加清楚今后应当如何小心地支付自己有限的生命,这是以健康为代价“买”来的一个清醒。

  (摘自《收藏记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4月版,定价: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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