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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铁骊口述的闹剧历史

2007-03-01 16:49:00 来源:书摘 付晓红  我有话说

天气骤然热起来。我在整理和谢导谈话的录音,同时翻阅一些“文革”期间的资料。在这些资料里,我看到的是苦难、愤怒、控诉,满纸血和泪。

“文革”初期,在红卫兵“打倒一切、怀疑一切”、打倒“三名三高”(名导演、名编剧、名演员;高薪金、高稿酬、高奖金)的口号下,拍过“特大毒草”的谢铁骊自然被打成了黑帮,关进牛棚。他的长兄谢冰岩、好友陈怀皑也都被打成了反革命。我以为会在谢铁骊那里听到同样的控诉,但是没有。相反,在他的描述中,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

拍完《千万不要忘记》之后,我接到一个任务:拍摄《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拍了将近一年呢。是周总理提出让拍的,两个摄制组分散开来拍,拍了许多珍贵的资料,邢燕子、侯隽、董家根都有,我跑到邢燕子那个地方去待了好几天呢。南边到海南岛拍那些女知青下海去捞海里的动植物。拍纪录片,要跑很多路,要等。素材很多,回来要挑选。那个时候拍纪录片用胶片,还没有电视摄像机。然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就把我们这些黑帮揪回来,不能拍了。

谢铁骊

我从18岁的时候开始抽烟,后来我抽得比较厉害,一天要一盒。“文革”前我出去拍外景,箱子里就要准备三条到四条烟,前门、恒大、牡丹这些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我拍《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个艺术性纪录片时。那一阵子咳嗽得厉害,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不能抽烟了。我说好吧。我就决心不抽了,戒烟。我也没有发表宣言,我也没有把剩下的烟扔掉或者把打火机送人什么的,这些举动都没有。我自己很坚决,决定一口也不抽了。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一口烟也没有再抽。我就知道,一抽就容易上瘾。现在我看别人抽烟,我没有想抽的感觉。

我戒烟后不到两个月,我们就被集中了,在社会主义学院集中,那个时候,高层的文化人士都去了。像夏衍、李伯钊等,都在。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成荫就因为抽烟这个事,还被批斗一通了。都弯腰嘛,一弯腰,成荫的烟就掉在地上了。红卫兵问他:“抽什么烟?”是一种很便宜很次的一种烟,红卫兵捡起来一看,是前门烟。就为这个红卫兵又斗他,还甩他两皮带。我省事了,我反正也不抽烟。这些红卫兵有我们厂里的,也有外地的,哈工大的红卫兵也来过我们厂。

倒煤

“文革”一开始的时候,我住在西交民巷,有一天突然听说,工宣队和军宣队进厂。宣布我们这些人都要进厂住。把我们集中到社会主义学院,我一看,哎哟,连夏衍同志都在那儿,李伯钊、夏衍,都在,这是怎么回事?啊,就是要在我们文艺上怎么来检查资产阶级的文艺路线。但是在这儿学习不久,就告诉我们回厂。回厂好了,就成了一场闹剧,都给我们糊的高帽子,身上穿着纸衣服,挂着牌子,那么进厂的。我还算不错,牌子还比较轻。布景工人搭几个洞,要我们钻过去,钻那个低洞,因为我也瘦,也年轻,我一下就钻过去了,没挨什么打。好多人胖,就钻不过去,后边那个皮带就抽啊。我们就算是“黑帮”,集中住,不许在家里住。来了工宣队,来教育我们。我记得工宣队第一个给我个下马威,就是我带一个玻璃瓶子,喝水用的,他就说:“啊,开会你们还喝水,什么作风,工人阶级有那个气派吗?”我就赶快把杯子收起来,不喝就是了。

那个时候还是把北影厂当作一个重要的单位进行的。1966年我就带着行李住到厂里,厂里一个楼层都是地铺。大家住在一起,一个挨一个的。集中学习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批示,“五・一六”通知。普遍把我们叫做“黑帮”。几乎大部分的创作干部都被打成黑帮,像夏衍、袁牧之、水华、成荫、崔嵬、凌子风,都是的。每天除了学习就劳动。也没有什么可劳动的。那个时候烧暖气用煤,有一大堆,小山似的。就让我们把这堆煤从这边挖到那边。完了以后,再运回来。我们都说这实实在在叫“倒煤”(倒霉)。今天干吗?倒煤!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悲痛的感觉,觉得好笑。干活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地倒煤,一看工宣队来了,就闷头倒。

还有笑话。凌子风他是值班组长,我们黑帮管理组,他执勤,我们几组的人到食堂吃饭都要排队。他手里捧个药盒,这个药盒里面有碘酒,有纱布什么的,为什么呢?害怕红卫兵打伤了赶快医治。他捧着这个盒喊:“立正,向右……”赶快改口,向左看齐,一向右看可不得了,那时候对右太忌讳了。但是食堂在我们右前方,应该向右转。不能喊“向右转,齐步走”,只能连着喊三次“向左转”队伍才能面向食堂,然后向前走。就不沾一个右字。

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到食堂去,路旁有一个很小的小女孩,最多两三岁,在路边撒尿,胖胖的,一看到我们就喊:“低头!低头!”她人小,话也说不明白,口齿还不清楚呢!可能总听别人喊所以她也喊。我们一听就想笑。

  这一幕,谢铁骊讲得非常生动有趣。当时,人们还要相互揭发。好像如果揭发不了别人,自己就不过关似的。但谢铁骊从不揭发别人,也没什么可被揭发的。主要针对他三件事,一是大毒草《早春二月》;二是抽烟,虽然那时他已戒了;三是拍摄《无名岛》时意外出的两条人命。

一开始住的是通铺,后来慢慢好了,一个屋子住4个人。

红卫兵在我的老战友家,看到我的一张照片,帽子上是青天白日徽,他就问我:“你是不是参加国民党了?”我说:“我没有参加国民党,我15岁就参加革命。”他就拿出照片来,我一看就说:“你们小同志对这个就不了解了。八路军、新四军都是国民党的番号,就是国民政府下面的军队。那个时候我帽徽当然是国民党军队的。”这是“文革”初期,都要抄家,哪家不被抄?是我们厂的红卫兵来抄的。当然我们已经做了准备,把一些珍贵的东西藏到厕所里。王遐有一天回家问我:“抄家的来没来?”我说:“还没来。”她说:“怎么还没来,赶快抄吧!”

那次抄家,谢铁骊事先已经知道,他在家里等着来抄。王遐事先把一些书、名人字画都放到后面的厕所里。造反派坐着卡车来到后,谢铁骊主动把抽屉、柜子、箱都打开,又拿出一张存折说这里还有十几块钱。当时,卡车上有两个照明师傅不好意思下来。他们是《早春二月》的照明师,跟谢铁骊关系都不错。抄家过程中,有一个道具员问谢铁骊有没有《金瓶梅》,谢铁骊说没有。最后,造反派只找出一身西装,也没拿走。谢铁骊是很少有悲剧感和屈辱感的人,很多事情知道躲不过就坦然主动面对。听到这一段,我不知为什么就想起《红楼梦》中王熙凤奉王夫人之命夜抄大观园那一回,探春得到消息,带着丫环婆子在秋爽斋秉烛而待的情景。我又想起鲁迅的话:“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在这期间,星期六可以回家,礼拜一一早就得来报到,不能晚到的。礼拜天就可以在家里了。有一个礼拜一忽然集合,军宣队的领导、工宣队的领导来训话了:“放你们回家,是让你们好好地反省反省,你们居然有人出去吃涮羊肉,是谁?站出来!”赵子岳同志站出来,我们都喊他赵老师,他说:“是我!因为在家肚子缺油水,老伴让我去吃涮羊肉。”后来又有人揭发:“凌子风他在包肉饺子吃。”凌子风站出来说:“我没有吃肉饺子,我家包的是白菜饺子。也不是给我吃的,我吃的还是面条。”就为这事批评了半天,然后各回各组反省去了。

牛鬼蛇神歌

那个时候红卫兵经常会来,一来就把我们这些“黑帮”带出去,把我们这些稍微有点名气、有点成就的人排成一队。排头站第一个是崔嵬,他个高,块头大。我们就跟在后面。红卫兵就让我们一个个说出自己的罪行,我们都弯腰,没有90度也有70度。崔嵬交待的时候总是很长时间,说我怎么炮制这个大毒草啊,什么文艺黑线什么的,帽子一顶一顶戴。他讲的时候,大家都要一直弯着腰。那个时候我们还年轻,可是还有一些年纪大的,60多的。问到我:“谢铁骊,你说说你的罪行!”我就简单讲了:“我拍了大毒草《早春二月》。”他们问:“还有呢?”我说:“就这一点就罪该万死了。”他们就没话说了,我两句话就过去了。后来红卫兵走了,我们就回到我们的集体宿舍了,大家一致跟崔嵬说:“老崔,你一讲为什么讲那么长,我们的腰弯得简直都要折了。”崔嵬这个人的性格在什么环境下都会展示,他爱出风头,爱争取第一。他说:“我不说长不行,我这个不说长过不去的。”他还理直气壮,他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感觉。

我们还要唱《牛鬼蛇神歌》,我们都不会唱,把谱子、词抄下来,贴在墙上,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人民对我专政,我要老老实实,我不老老实实,就把我砸烂!砸烂!!砸烂!!!”先是让谢添教,崔嵬就上来说:“我来教!”所以我们那个时候心里想,这个人的人物性格真是典型,在什么时候都要表现,现在想起来都有种喜剧的感觉。红卫兵每个人手里都拿一个皮带,有时候抽几下,也不是特别痛。我们头都剃了,剃的阴阳头,一边留着,一边剃光。后来头发慢慢留着也就不管了。

  作为北影的大牌导演、演员,执导大毒草《青春之歌》,崔嵬自然也难逃厄运。“文革”一开始被打成“反动权威”“黑毒瘤”,打进了牛棚。他自称是江青介绍入党,并写信给“敬爱的江青同志”核实,但信一寄出,石沉大海。于是又一项帽子“假党员”压下来。

现在想起来这些,倒没有感到心酸,反而感觉像一出闹剧似的。当时,我没有感觉前途悲观失望,因为我的整个历史清白。没有恢复抽烟就是一个证明。

“文革”一开始,我住西交民巷,隔壁住的是个小资本家,红卫兵一来抄家,他把头栽在水缸自杀了。跟我合作过的上官云珠跳楼了。一方面批斗她,另一方面,她有癌症。王遐当时也受到牵连。有戏剧性的是,家里周围,打死的,上吊的,自己栽到缸里的。屋前屋后都是哭声,车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死了,被拉走了。我被批判的时候,剃的阴阳头,身上有被皮带打的小伤痕,但是我不习惯跟别人诉苦。厂里当时有几个专家什么的都自杀了,上吊了。当时,王遐问我是不是到西郊去躲一躲。我说:去西郊干嘛?她说怕我想不开,我说:跳井上吊多难受啊。她这才放心了。那时,王遐在发行公司里当过10年的党支部书记。也被批斗,不过不是主要的,她是陪斗。

令谢铁骊想不通的是,自己历史清白,经过10年的革命战争考验,也被打入牛棚,都算是反革命。一向乐观、心地开朗的谢铁骊这时也略略沉重起来。由于情绪低落,眼睛一向很好的谢铁骊患了青光眼,眼压高,看东西模糊头痛。

这期间,我父亲病重,住在北大附属医院,我就跟工宣队请假,陪我的父亲。有一个多月,一直到他咽气。他是帕金森氏综合症,岁数大了,那时候80多岁。

从牛棚中走出来的谢铁骊在父亲的病榻前悉心照顾病中的父亲。自己前途未卜,父亲病重,长兄也被打成了叛徒,三个女儿此时都还小,最大的女儿谢小丽当时也才15岁。

我问谢铁骊,家人那时有没有受到牵连。他说,不多。这天正好王遐也在,她却有些愤愤不平了,讲到了大女儿小丽在学校里的遭遇:

“当时我们家的老大小丽在师大附中,成绩很好。一开始她们学校里斗得很厉害,校长被打死了,因为当时他是站在保护老干部这边。老师、校长都挨打,拿屎什么乱七八糟的往嘴里塞,小丽看着揪心。那时,大家就指着我大女儿说:谢小丽,你是谢铁骊30年代资产阶级狗仔子。小丽回来以后就跟家里说这事。后来越来越厉害了。分成两派斗,说她是黑帮的女儿。小丽是很爱面子的女孩,回到家里就哭了,后来家里就决定让女儿不去学校了。让阿姨跟着小丽到学校去拿行李。一进学校,就有同学围上来,骂,你这个资产阶级狗仔子,还带着人来给你拿行李。小丽哭着离开了学校,从那以后。就不到学校去了。不过她爱看书,回到家里,什么能找到的书都看了,那时才十五六岁上初三。那时小丽有一个好朋友,在学校的时候打过校长。就为这事,两个好朋友分开了。后来,她还给小丽写过一封检讨书,很长的一封信。她说我从良心上觉得对不住你们,不应该对你那样,对老师那样。小丽后来考上了军艺。我家老二也是在学校被轰出来了,不让念书了。后来‘文革’末期以后,接着读中学,还没毕业呢就又插队了。”

谢铁骊的大女儿谢小丽1951年出生,二女儿谢坚坚1952年出生,三女儿夭折,四女儿欣红,起名时取“一颗红心”的意思,叫心红,后来改名欣红。小女儿到日本待了十几年。

谢铁骊的老战友徐保琪在这一时期也来到北京,从那以后他们每年有10多次见面。从前的小鬼,现在已经是国防大学的教师了。徐保琪说他记得很清楚,1967年夏天,谢铁骊到长辛店去劳改的时候,他开着吉普车到长辛店去找他,结果说他回家了。那时他家在前门,到他家里一看,他在门口坐着,一碗猪头肉,一碟子咸菜,满满一碗大米饭,在吃。那时谢铁骊的工资每月只有20多块,别的都扣了。但他情绪也不低落,仍然是酒照喝、饭照吃、觉照睡。他喝酒从不多喝,也从未醉过,更不会借酒浇愁。

  (摘自《两步跨生平――谢铁骊口述实录》,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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