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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和公正!

2007-05-01 11:14:00 来源:书摘 张 扬 我有话说

  为《握手》平反的第一枪

法官李海初

顾志成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革”前在《中国青年报》文艺部当编辑。“文革”中报纸停刊,她下干校,“文革”后期,借调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1978年10月《中国青年报》复刊,她回报社文艺部。

我看到她一篇回忆录式的短文――

1978年10月,回报社文艺部。那时部里四个人除完成采编报道外,每天还负责处理两千件群众来信来稿。一天,我对信手拈来的两张信纸只是瞥了一下便想扔开,突然,一串耀眼的字吸引了我,使我那只伸往废纸堆的手又缩了回来:“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是本歌颂周总理的好书!”

顾志成想起来了,“文革”期间,北京市曾明令搜缴六部手抄本坏书,其中一本就叫《第二次握手》。她没见过,没读过,但她相信,手抄本都是诲盗诲淫的东西,不然,怎么会靠“手抄”传播呢?现在,居然有人为手抄本鸣冤叫屈,甚至还涉及敬爱的周总理!这不禁引起了她的强烈兴趣。

于是,她开始细读那封信――

编辑同志:

几年前,我从某种“渠道”,得到一部名为《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说。当时因为正在收缴这本书,我是怀着一种“犯罪”的心情,一口气读完的。我被书中那些生动的故事情节和真实的、健康的思想感情深深地吸引住了。它压根儿不是什么“反动小说”,而是一本在“四人帮”实行文化专制主义时期实在难得的好小说……

那时,中国青年出版社院内有一座作招待所用的两层小楼。一天,顾志成去那里看望部队作家彭荆风,谈起报社正在传阅和研究手抄本《握手》,引起在座的中国青年出版社二编室主任王维玲的注意。王维玲的儿子在中国青年报社工作。他回家问起儿子,得知报社内确实在传阅《握手》的几种“版本”。他要儿子借一本回来。

得到《握手》手抄本后,入夜,他坐在被窝里开始细读;一口气读完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翌日上班,他将手抄本递给二编室副主任李裕康:“喏,有这么一本东西,我看了看,你也看看吧。”

又一个翌日,二编室主任与副主任又见面了。王维玲注意观察李裕康的表情。几乎是在一秒钟内,他俩就达成一致,作出一个重大决定――

“上!”

这个“上”,就是上计划,准备出版!

然而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显然必须经过修改才能正式出版,而一般情况下必须由作者进行修改;此外,图书出版时还必须署上作者的名字,出版单位与作者之间还有一系列其他必须解决的事宜……于是问题摆到了桌面上:《握手》的作者是谁?

两社决定联手作战,寻找作者,为《握手》平反,正式出版这本书。

1979年夏天的一天,顾志成到北京结核病医院看望作者。

飞抵长沙

顾志成主动请缨,开始了调查。

北京市公安局一位王同志说:“当年北京市公安局根据姚文元的指示,成立了专案小组,查到了作者叫张扬,是湖南浏阳中岳公社的知青。”

中国青年出版社和中国青年报社经研究,决定派二编室女编辑邝夏渝和顾志成去湖南调查案情,寻访作者。顾志成和邝夏渝于1978年12月15日飞抵长沙。

到长沙后,迅速去省公安局了解情况,听说本来决定处决张扬,因“四人帮”被粉碎而拖下来了。

  “人呢?”

“在押。”

我从1975年1月7日由省公安局拘留,到1978年12月中旬,在“鹿洞里”已经呆了近四年,身体极其衰弱。正式的审讯早已中断,从1976年8月31日“收案开始审理”,到1978年12月18日“提审”,法官李海初整整拖了两年零三个多月才第一次跟我会面。他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一旦有了第一次审讯,就意味着正式进人“程序”,就不能无故中断,就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判决,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的真实意图可能暴露,事态可能因此恶化……

李海初自称“从来不看小说”。但《握手》手稿是第一手的“犯罪证据”,因此,承办法官不能不读,而且要反复细读。两年多之后,他才对人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老实说,这是一本好书,哪里‘反党’?哪里‘反动’?明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是按预定的框框栽赃嘛!《起诉书》中全是些诬蔑不实之词。”又说:“如果经我的手而将这本书的作者判了死刑,那么,我晚年回首平生的时候,会感到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他承揽了其他许多案子,压在两尺厚的《握手》案卷上面,堆满了写字台。如果有人问起《握手》一案,他就指指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唉,负担太重了,实在是忙不过来,总得一件件来吧。”

审讯室里的北京来客

当时正在召开共青团湖南省第七次代表大会。在团省委书记石玉珍的支持下,以大会秘书处名义于1978年12月20日发出大会《简报》增刊第一期,登载了《归国》一案值得重视一文:

《归国》一书一九七四年曾以手抄本(形式)在我省青年中流传,发现后,经省委同意,一九七四年团省委和省公安局曾联合发出文件,把它作为同《少女之心》那样的坏书一样收缴、封存、销毁,小说的作者张扬(男,现年三十三岁,系长沙市下乡知识青年),一九七五年一月被拘留,现关押在省看守所。

《归国》又名《浪花》、《香山叶正红》、《归来》、《第二次握手》等,据看过该书的同志说,全书没有攻击毛主席、党中央,攻击社会主义的内容,没有低级下流的情节。

目前,中国青年报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两位同志仍在长沙调查。

报:省委常委、省革委副主任

送:大会正副秘书长、各代表团团长

共印60份

就顾志成而言,她最迫切的愿望是想见到《握手》的作者,见到张扬。

李海初出主意说:“我可以向院长请示提审张扬,提问时,你们参加旁听,这不就见到张扬了么?”

我一直记得这次不寻常的审讯――

从一开头就注意到了的是两位女书记员的笑容。在审讯室中看笑容看得太多了,我认准了,所有这些都是假笑,职业性的假笑。但是,直感告诉我,这次出场的两位女书记员,却不是假笑,而是温存的、善意的、真诚的微笑……

我知道我不会产生错误的感觉和判断。我想,她俩一定是为了办案而细读了案卷,特别是细读了《归来》,并且因此受了感动。我见过太多的被《归来》感动了的读者,我相信在那种年头《归来》应该感动也能够感动每个神志正常而又具有起码良知的人……

顾志成后来告诉我,她曾多次看过《归来》,都流了泪。

她还告诉我,她看到的我那么瘦弱,面色惨白,手背和脖颈上青筋暴露,耳朵薄得像一张纸,几乎能透过光线;走路如幽灵般飘拂摇晃,好像随时会栽倒,死掉,神情和语调却仍然那么沉着,坚毅……

她说,当时她强忍着泪水,强装出笑容;她第一次看见了“监狱”,知道了什么叫“非人”,什么叫法西斯;她目睹了在“四人帮”被粉碎两年多后的今天,在“毛主席的故乡,华主席长期工作过的地方”,还存在这种角落,还在坚持这种冤案……

走出审讯室,她举目望望看守所那一排排阴森森的房屋,心中默默地说:“再坚持一下吧,我们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顾志成一直在奔波,苦斗;她和邝夏渝一起跑团省委,跑省文联,跑省法院,跑看守所,跑省公安局,跑省委,为防不测,还去了我曾插队的中岳公社调查,因为案卷里装有某些贫下中农要求“严惩”和“枪决”张扬的材料和手指印。

“他们说张扬写了一本反动书,是反毛主席的。谁反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嘛!”

“当时省里派来的人说张扬的罪行很大,已经决定杀了。对要杀的犯人说重点没啥。”

他们说。

该查的都查清了,但没曾想到湖南的态度并未改变,对“其他问题”还要审查。

1978年12月28日,李海初写出《关于张扬案件的审查情况与研究意见的报告》,《报告》指出:

1975年,省公安局曾请示省委,由宣传部主持,会同省师范学院组织过部分师生对它进行过批判。当时,师范学院审查认为,这部小说是反动的,是部黑书。最近,师范学院重新对小说《归来》进行了审阅、座谈和鉴定。中文系讲师李禧喜检查说:“当时组织我们批判,无非就是扣上一顶帽子,是上面定了条条框框的,都是一些不实之词。”

回北京后,顾志成立即印了一个内部情况报告了中央主席、副主席及有关部门,并抄送了毛致用同志一份(按:毛致用为当时的中共湖南省委第一书记)。报告中明确提出了张扬案是冤案。

“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和公正”

12月10日,中共中央任命胡耀邦为中央组织部长。胡耀邦遵照党的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率领组织部全体同志,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打开了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党的政策的新局面。

顾志成、邝夏渝回京后,胡耀邦在百忙中抽时间听取了两社的汇报,他打电话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胡德华,要求就此案给他写个简洁的书面材料;耀邦说,在他对这个书面材料作出批示后,报社和出版社就可以先用电话通知湖南有关方面,尽快结案放人。耀邦心很细,除批示指出《归来》是好书,作者应立刻平反出狱外,还考虑到我是农村知青,特意批示应将我的户口迁回长沙并安排工作。

1979年1月18日,下午三点半左右,哐当一响,我那间牢房的厚重木门被打开。“典狱长”卢培山老头站在门外,照例叼着一支劣质烟,照例毫无表情,照例穿着一身肮脏的藏青色旧棉衣,而且照例无精打采地望着别处。

最近的两次提审都是一个来月以前的事了。洪洞县里无好人。我对那位面目清癯,鬓发灰白,老是面含微笑,而且一笑起来两眼就眯成缝,根本看不见眸子的法官毫无好感,充满猜忌和敌意。我想,今天是他第三次审讯我,不管他又搞什么花样,我都要痛加驳斥!不过,我又感到他远比“主审官”难对付。他闪烁其词,莫测高深;一个月前那两次提审,从“审讯”的角度上说并无实际意义。既然如此,还浪费时间干什么?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那两位女书记员……一次出场两位书记员,还都是女的,肯定没有先例。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们那亲切的笑意,那种笑意在监狱里是从来看不见的;即使在外界自由的社会中,恐怕也不多见,因为几十年的“阶级斗争”,已经使得中国人成了一群斗鸡,只会狠,只会凶,却不会笑,即使笑也是“皮笑肉不笑”……

看守所简陋的平房建筑,平面略呈“工”字型,后一横是牢房,前一横是公房,如审讯室、办公室、会议室、宿舍等等;中间那一竖是连接两排房屋的带雨棚的过道。我穿过甬道,走过带雨棚的过道,来到公房中间的门洞。从这儿往右拐有两三间审讯室,往左转也有两三间审讯室。我回头瞅瞅卢老头,他将脑袋朝左一摆,于是我就朝左转。途经第一间审讯室,第二间审讯室,我都回头瞅瞅,“典狱长”却老是撅撅下巴,示意我继续往前走。再朝前走就是他们的办公室了。但他既然要我往前走,我就走!我不怕他们花样翻新,一切走着瞧!要斗,得跟预审官斗,跟法官斗,别跟卢老头斗。自我认识他以来,“典狱长”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形貌古怪,皮肤粗黑,口齿木讷,毫无表情,心事重重,不停地抽烟,抽烟,抽烟。我老了四年,他也老了四年;我是坐牢,他呆在这种地方,恐怕也跟坐牢差不多……

走到办公室门前,我又回头瞅瞅,卢所长将大脑袋朝左亦即朝办公室的门一撇。三九隆冬,天气太冷,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跨了进去。屋里摆着一些办公桌、椅子和几张沙发茶几,还烧着一个煤炉,从炉体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里面的熊熊火焰。围着火炉,呈“品”字形摆着三张单人靠椅,坐着三个人。他们对面墙下是一排茶几沙发,他们之中的某一位指指一张沙发,我在那里坐下。然后,我才抬起目光,挨个打量这三个人。啊,左边是那位面目清癯鬓发灰白的法官,他望着我,依然面含微笑;右边是省公安局的,叫肖乃特,他没有插手过我的案子。中间那位,五十开外,身材高胖,颇富态,一望可知有些身份;现在,他也含笑望着我……

法官先开口。他微笑道:“今天,我们找你谈谈,谈谈你的案子,案子的处理……”

我本来就警觉,这一听更警觉了!案子?他妈的我根本没有什么“案子”!我是好人。有问题的、构成了犯罪的是那些抓我、关我、办我“案子”的人!应该受到处理、受到法办的是他们,是“四人帮”及其鹰犬……

然而法官及时地做个手势:“这位是省公安局于副局长,他想跟你说几句。”

中间那位五十开外身材高胖者冲我友好地点点头问:“你抽烟吗?”

“抽过,”我说。

他欠身递来一支烟和一盒火柴。

我知道他名叫于志。

我没吱声,自顾划燃火柴,点燃香烟,吸起来。

“是这样的……”于志思考着,斟字酌句:“哦哦,你是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因为写了一本叫作《归来》的书稿。”

“对对,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这么说吧……你是因为写作《归来》到这里来的……哦,你来了多久了?”

我不会忘记那个日子:1975年1月7日。我想了想,答道:“四年,零十一天。”

“哦哦,四年,四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经过对你写的《归来》的四年审查,现在终于作了结论,我们,今天,就是想把结论告诉你。”

我深深抽一口烟,吸人胸腔,又徐徐吐出,仔细倾听他下面的每一个音节。

“经过四年的审查,或者说调查研究吧,我们终于作出了结论:你写的《归来》,是一本好书。”

没有谁比我本人更明白《归来》“是一本好书”!但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仍然使我惊讶,愕然,深感意外。我抬起头,举起目光,透过缕缕烟雾望着于志,但见他仍然满面笑容;他左右的两位,也都是同样的表情。

于志像要打消我的疑虑似的,加重语气宣布说:

“张扬同志,你平反了!”

泪水突然涌上,遮挡了我的视线,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承认一本好书是好书,承认一加一等于二,必须用四年?审查一本书,必须把作者关在监狱里,而且关上一千五百天,几乎把他弄死?我感到悲愤!然而,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耳畔又响起于志的声音:

“希望在今后的岁月里,你能为社会主义事业,写出更多的好作品。”

面前的三人看见了我流泪,却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流泪。在得知我和《归来》终于获得平反后,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黄克诚怀念彭总的长篇文章的第一句话:“历史是这样的无情和公正!”

(摘自《我与〈第二次握手〉》,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1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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