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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遭遇温饱

2007-07-01 11:46:00 来源:书摘 郑也夫  我有话说

生命之轻的首当其冲者

为摆脱饥寒而苦苦挣扎,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而温饱问题一朝解决,百无聊赖,堪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一个社会中多数人解决了温饱,遭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在人

类历史上,乃至生物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而一个社会中的一小撮人率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则在人类文明的发端时期已经出现,那便是历史上的贵族们。他们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首当其冲者。他们的经验与教训值得今天正全面遭遇这一问题的当代人借鉴和反省。

温饱解决后贵族们陷落到空虚无聊之中。摆脱空虚无聊有两个出口:一个是堕落,一个是升华。

在一小撮贵族最初解决了温饱问题的西周时代,便有了酒池肉林的举动。后人称之为荒淫无耻。什么是荒淫无耻?如果摆脱了道德讨伐的意味,荒淫无耻就是生理欲望满足上的极度荒诞,你需要一斤酒肉,却铺张一百斤,你有一分的生理欲望,却要百倍千倍地实现。荒诞在什么地方?在本末倒置。吃是为了个体的存活,性是为了物种的存活,自然选择的结果是对食与性有兴趣才能不忘记食性,方为适者。但毕竟吃是为了活,而活不是为了吃。为什么活不是为了吃呢?在食物短缺的时代,人们的主要劳作似乎就是为了吃饭。但那其实是为了活着,不过是果腹问题的严峻,扭曲了我们的认识。而在物质丰裕的社会,一个人肠胃的有限立刻显现出来。如果活就是为了吃喝,那么食物经少许劳动就可得来,吃喝的完成更是一瞬间的事情,其后活着的意义不就终结了吗?除此,还因为生活比食性更宽阔,心比胃和生殖器更博大。将生活完全地安置在食性之上,将导致其他的一切趣味都枯萎。这便是堕落。堕落殃及的首先是自己,因为生活的支点少,寡趣,不充实。其次才是殃及他人。因此才被人们上升为道德问题。而我们不想谈道德,只想解释荒诞的由来和转机。

诚然,多数新贵都是从富足一路走向堕落的。但是历史上的另一部分贵族分明向我们展示出,摆脱空虚与无聊的另一个出口,那也就是开发精神世界,使自身完美,使生活艺术化。

孔子的全部教育宗旨和手段――诗书礼乐御射,都是致力于造就君子,即高尚的人。

他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就是说,道德与社会秩序要在审美教育中完成。

其弟子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就是说,孔子陶醉在音乐中,忘却了物欲,对弟子说:想不到享受音乐能到这种地步。

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说,享乐要适度,哀愁要节制。适度的物欲是天理,过度的物欲就是人欲。

富裕是挑战,它使得东西方古代的部分贵族不谋而合地走上了这一道路。公元前3世纪希腊教育的主要内容是:读写、竖琴、唱歌、跳舞、体育。苏格拉底同孔子一样是一个无所不通的全才,他深通数学、天文学,他拥有运动才能,他是杰出战士,他还是雕塑家,他要求青年全面学习。柏拉图的教育内容包括:音乐、游戏、仪表、马术、小兵器。

古代东西方贵族在应对富足的挑战时依赖的手段都是乐趣的培养、精神的充实,而不是道德的说教;他们都在凭借生活艺术化,来疏导丰盈的物质造成的空虚无聊以及物欲过度导致的荒诞生活。而这些都是需要学习的,贵族教育便是致力于此。

  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

古典教育与现代教育的最大差别是后者是教人们如何工作的,而前者是教人们如何生活的。贵族教育中没有一点与实际事物密切关联的东西吗?有,那就是军事技艺。“流汗不流血,流血不流汗。”而且,军事技艺便带有相当的游戏色彩。贵族学习的御射之外的其他内容,诸如诗书礼乐,与生产的关系就更遥远了,并且越来越精致,越来越艺术化。这种学习脱离实用,却完成了生活的艺术化。他们实际上学习的是如何过艺术化生活。自然,他们之所以可以脱离劳作,是因为下层民众养育了他们,他们剥削了下层人,拥有了物质资源,不需要劳作了。但这不是我们所要讨论的。我们要讨论的是,人们一旦拥有了物质资源会怎样。

现代教育主要是学习如何工作的,其内容原本是直接和间接致力于生产的。数学、物理学是不同于诗词歌赋的,外语也是不同于八股文的。

现代教育必然要跟随现代生产。而生活是没有分工的,因此学习如何生活就远比学习如何工作更为兼容和综合。至少它不必令学生们画地为牢,甚至可以听凭他们兴趣的驱使。

现在是将古典教育的宗旨在相当程度上注入到现代教育中的时候了。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一,今天社会中的很多成员,明天社会中的全部成员,都已经和即将解决温饱问题,很多人达到乃至超过了古代贵族的物质水准。同时他们面临的问题也开始了转移。在古代,让众生学习艺术化的生活是不可能实现的极度的奢侈,众生连职业教育的机会都没有,遑论生活的教育。但是在物质资源的占有上高出一筹的古代贵族阶层中,学习艺术化的生活却是在驯化物欲,因而是反奢侈的。在今天,平民的物质资源占有已经到达了昔日贵族的水准,艺术化生活的教育已具备经济基础。

其二,因为社会对工作岗位的提供越来越少,上岗的竞争愈演愈烈,学到了实际本领和职业技能,没有用武之地的可能是极大的。而学习怎样生活,似乎是不实际的本领,却是不可能落空的。因为你有可能下岗,你却不可能不去生活。教育培养你喜欢上了体育、音乐,或者绘画,在这方面给你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你在这一技能和兴趣上的收获是不可能失落的。

其三,因为温饱的解决,现代社会中的多数常人已经或即将遇到古代社会中的少数贵族遇到的问题:空虚和无聊。生产的教育对此没有帮助。而关于生活的教育正可以帮助人们解决无聊,驯化物欲,抵抗奢侈。

良性刺激与恶性犯罪

空虚和无聊要靠找刺激和找乐子来解决。刺激的手段繁多,有精致的、需要技巧和学习的,也有原始的、无技巧的、根本不需要任何学习的。当事者在受到无聊的驱动时面临着选择,而他们的选择受到自己的技巧储备的限制。比如,下棋无疑是排遣无聊的非常好的方法。但是这手段能够派上用场的前提是你必须学会它。诗歌、音乐、足球、击剑,等等,都是一样,在学习和掌握后才能给你带来乐子。人们缺乏找乐子的能力,是因为少年时代没有人教给他们。这些游戏的本领和习惯不是空虚的时候呼之即来的。

聊天也是一大娱乐,也是排遣空虚的一大手段。而聊天的功夫和习惯也是学出来的和练出来的。有趣的聊天是需要广博的知识的。

空虚无聊而又找不到有技巧的刺激和乐子,很可能急不可待地捡起最便利的刺激,就是暴力和越轨,于是增加了犯罪。巴斯卡说过:

我发现一切罪过只源于一个事实:人们没有能力安静地坐着。

现在遭遇“安静地坐着”的挑战的人口极大地增长。没有一个很好地应对,犯罪怎么可能不增加呢?无技巧和低技巧的刺激活动,当然不是一定诉诸暴力和吸毒之类。但是当避开这类强刺激后,能选择到的就只是刺激小、乐趣低的活动。比如看电视、购物、开车这样的乐趣和刺激较低的活动,实际上并不能真正有效地排遣无聊,因而并没有使当事者处于较好的精神状态。

一句话,教育并不能改变本能,但可以为本能的充分实现,提供新的渠道。

暴发户与老贵族

凯恩斯在1930年说,生产问题将在一百年内解决,他感到非常忧虑,他不知道人类将如何打发他们赢得的闲暇。康尼夫说,财富是反自然的,进化没有帮助我们准备好应付巨额财富的到来。我们说,贵族阶层早就率先遇到了这个问题,不管成败,至少,贵族们对此有了一定经验。与之相比,暴发户们是初次遭遇财富和闲暇的,他们最容易应对不当,乃至发生休克。

老话说:一代学穿,两代学吃,三代学古董字画。衣冠是最容易的,可以一蹴而就,不然何来沐猴而冠之语。暴食豪饮,一掷千金,其实也容易。这里所说的难学,不是指花钱的能力,而是指品味的能力,那必须从小接触各种美食,必须是童子功。这种吃,已经有了鉴赏和玩味的意思。文物字画当然更是纯粹的玩了。一切有深度的游戏,都有较长的学习过程。个人如此,国家也是这样。

美国是当今世界的首富。可是欧洲人一直在嘲笑它,一些美国人也在自嘲。我们不是欧美人,没有当事者的局限,可以摈弃其中酸葡萄的味道,获取其中的真知灼见。

比起欧洲人来说,美国人不会生活。

塞托夫斯基说:西德(联邦德国)人均只消耗不到美国人均一半的资源,但是西德人度假、运动、从事艺术活动的时间是美国人的两倍。美国人均花费在旅游上的时间比西欧所有国家都少。20世纪90年代,欧洲国家的直接旅游收入是1700亿美元,是美国的两倍多。

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快餐店在公共饮食业中占40%,而英国不超过12%,法国不超过4%。美国人消费了更多的罐头食品。美国人消费的新鲜蔬菜占消费蔬菜总量的67.4%,而欧洲人占77.6%。美国人消费的新鲜水果占水果总量的62.0%,欧洲人是87.2%。据1966年的一项调查,美国人每天吃饭的时间共69.8分钟,欧洲人是96.1分钟。这些并不能说明欧洲人消费的物质更多,而说明,他们更重视生活的乐趣和质量。抵制麦当劳登陆欧洲的原因正在于此。

还有一个例证是咖啡馆。时间支配的调查显示出欧美的一个重要差别。美国人更喜欢独处,他们每天清醒时间中的6.6小时是独处的,比欧洲人多了2.5小时。一个重要原因是以咖啡馆为代表的消费方式。美国的咖啡馆中往往顾客稀少,欧洲的咖啡馆则是拥挤热闹。美国人坐咖啡馆,是来消费饮料的,不是消费时间和其他东西的。欧洲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欧洲的顾客来咖啡馆是为了找人(不认识也不要紧),找说话的地方,找加入到一个说话的团伙中的感觉。咖啡馆只是一个缩影。它说明了欧洲人更重视聊天、人际交往,这些非物质的生活,它们与生活质量关系甚大。

中国不同于欧洲,也不同于美国。一方面,中国的文化传统比欧洲更悠久,但是我们的传统中断了,被我们自己打碎了。我们有《论语》,有围棋,有美食,有武术,等等,但是游戏的心态,健康休闲的习惯,在我们的行为层面上中断了;谈天吹牛的公共场所消失了。另一方面,中国经济上,比美国更暴发,中国的富人和白领阶层几乎只有20年的历史。因此,我们的富人不懂吃喝,却可以天天都是豪华的宴席。麦当劳可以在吃文化最深厚的国家中铺天盖地,食客盈门。

经济发展以后我们面临着“软着陆”。这里的“软着陆”不是经济放慢速度的问题,而是一些人富裕后学习休闲和消遣的问题。

贵族文化与大众文化

现代社会的最大特征之一是民主化。一说到民主化人们就会想到政治。而实际上,经济的民主化和文化的民主化是与政治的民主化同步而行,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经济上生产经营权的多元化,文化上底层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影响力,商品与文化在消费上的普及,都是经济民主与文化民主的证明。在战斗者、鼓吹者和研究者、批判者那里,民主的含义是不同的。前者认为民主是最好,后者认为民主是次坏。西谚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的社会中何来完美的制度。一个坚持怀疑精神的人,即使在为民主奋斗,也要思考民主的负面。特别是那些为社会做文化准备的思想者们,当意识到民主注定将来临,就更要思考民主的负面,以期减少代价,并尽力保留住前民主时代的优良的遗产。

民主制度最易被人误解的就是以为它是人民做主,是为了满足人民的利益。但是人民的利益是分歧的,人民是无法共同决定一桩事情的,其中每个成员的影响力是不同的。熊彼特说:

民主政治并不意味也不能意味人民真正的统治――就“人民”和“统治”两词的任何明显意义而言――民主政治的意思只能是:人们有接受和拒绝将要来统治他们的人的机会。

民主制在政治上表现为政治家提出见解,大众选择。民主制在经济和文化(后者在商人的作用下日益商业化)上的表现是,商人提供商品或服务,大众选择。前者演化成了代议制。后者的机制是时尚,表现为大众文化。

大众文化中的商品或风格,是商人供应的。而大众是如何选择呢?往往是跟随时尚,也就是从众。而荒诞的是众人竟然都在从众。领航员是绝对没有的,流行带有巨大的偶然性,跟随潮流实质上是盲目的。而当代的生产力和所谓“创造力”又是巨大的,于是一种作品产生了,不经小圈子深化,就迅速面对大众,在大众相互依赖的盲目抉择后,要么破灭,要么风光,乃至成为时尚。

此前的贵族文化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文化产品的生产力小,那时文化的生产者少而精,并且其多数是服务于贵族的。这些产品首先在贵族的小圈子中鉴别、筛选。被小圈子选中、接受、享用并逐渐完善的东西,缓慢地从小圈子中流溢出来,走向社会。那里有领航员,他们是文化素质更高的一些人。

时尚和大众文化很可能要比其政治上的姊妹制度代议制更为拙劣。因为它有巨大的盲目性。乃至,它要比它政治上的姊妹――政治民主制,遭遇到更为猛烈的批评。文化保守主义的声音,半个世纪以来绵延不绝。其中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他们不是来自政治上的保皇党,而多数来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罗素说:

“无用的”学术,如“为学术的学术”,是贵族的理想,而不是财阀的理想。……纯学术是与贵族政治相关的最好的东西之一……无论我们赞成与否,工业主义必然革除贵族政治。因此,我们不如下决心保住那些我们能够移植到新的和更有活力的观念中去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丝毫没有想为贵族政治招魂,却企图在现代社会中为贵族文化保留园地?因为现代社会是高度功利的,物质的。最优秀的文化应该是非功利的。贵族因温饱的解决,一部分优秀分子开始了非功利的精神探讨,创造出灿烂的文化。今天全社会的温饱即将解决。且因为在文化的鉴赏能力上人们的素质是不等的,时尚不应该成为文化选择上与政治普选制对等的制度。文化选择机制是一个一点也不次要于政治选择机制的问题。

(摘自《后物欲时代的来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3月版,定价:18.00元。本文摘编时有删节,主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仅为“贵族文化与大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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