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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艺兵与包扎所

2007-07-01 16:12:00 来源:书摘 郭建英  我有话说

作者描绘了当年自己作为文工团员在朝鲜战场上的亲身经历,抒发了对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的思考……

包扎所是个战争的后台,只隔一道帷幕,前台锣鼓喧天,一片红火热闹,而后台一片狼藉,一片沉默,就像被战火烧焦的军衣,就像捆在躯体上印着血迹的纱布。是的,前台是一番人生,台后是另一

番。我遵照队长的指示,站在长长的草铺前,自我报幕说:“现在由我给大家唱支歌。”草铺上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我的声音孤零零送出去,又孤零零地转回来,仿佛我在为一个无人的世界演出。

当时的战场曾有一个传统互相承送,叫做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轻伤者还都胶着在前线厮杀,而被战场遗落的重伤员,不是被截去了手臂,就是被截去了下肢,不是腹部中弹,就是头中弹。哭,是一种能倾诉的痛苦,但他们不能倾诉。就在那天早晨,我给一个刚苏醒的截肢者喂饭。他忽然央求我说:“小同志,你给轰轰蚊子,他正咬我的右脚。”我看着孤独的左脚,不知该怎样演绎我的戏剧。草铺上沉默一片的人们,忽然都睁开了眼睛,有的对我咳嗽,有的对我挤眼。不曾在大社会历练一番的我,顿然悟性豁开。马上折了一枝无处不在的无穷花的枝条,去抽打不曾飞着蚊子的空间。戏越演越真,竟演得溢出了满眶的泪水。

这些重伤的战士们不但不哭,眼睛都干涸而无望,仿佛日夜的厮杀流血耗去了所有生命的汁液。而七月盛夏里,他们的伤很快感染,截肢仿佛成为挽救他们生命的惟一方式。于是在那个山谷幽深的夜,我除了谛听枪声炮声,还有噌噌的锯声。第二天清晨,我会看到两个女护士四手扯着一块白布沉甸甸地向山谷深处走,回避着所有的眼睛,去悄悄掩埋那些被截下的肢体。看见这两个身影,我会急忙转过头,把眼睛望到别处。这一望,仿佛我已生活在了别处。

在相当一段时间,你不能张口言说战争的残酷,但久而久之,我心中的块垒愈埋愈高,我的感情也仿佛积疴成疾,我曾暗暗祈求上苍,再给我一个倾诉的山谷,泣出我的文字。

终于,能伴随我一起唱歌的人找到了,他是一个南朝鲜的战俘,他的伤不重,一只手臂中了我们的子弹,不需截肢,只需洗伤换药,用绷带把手臂吊在胸前。他的脸除了蒙着一重呆呆的忧愁,还印着一道道血痕。我按照“一视同仁”的原则,为他洗了脸,还邀请他为大家唱支朝鲜歌曲。他唱了《桔梗谣》又唱了《阿里郎》,唱完眼睛便直直地望着我,眼里满是困惑,满是恐惧。我比比划划对他说:“不要怕,我们优待俘虏。”他倏然把头埋下去,滴下一串又一串泪珠。直到中午,我把饭放在他的身边,他才抬起头来。趁一缕树隙漏下的阳光,我看见那洗去血迹的脸,完全像个孩子。他也比比划划告诉我,他只有17岁,父母还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又告诉他,终有一天,你们会全家团聚。如此你来我往,我与这俘虏说的话最多。于是我忽然收紧了嘴巴,再不和他交谈,也没有让他再去唱歌。是我意识了让一个阶下囚为胜利者歌唱的卑劣,还是我担忧一个战俘摇晃不定的命运?人有时不能解释自己,也不敢解释自己。

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为一位被炮弹削去下巴的伤员喂饭了。尽管他的眼睛鼻子上唇都尚且完好,但是被削去了下巴仿佛只剩下半张脸。他已经不能咀嚼了,我只能把粥放在他的舌上,看着他把舌一卷,囫囵地舌咽。只这一个动作,我的心脏仿佛梗了,胸上压了铁,痛向肩背牙齿反射。十年前,我真的出现了绞痛,我才知几十年前心绞痛已经发生过了。在心肌上一定留下历史的斑块。以后,我再给他喂饭,我又一次把眼睛放到了别处。但是,一个我不能排遣的问题始终捆绑着我――他今后怎样生活?这问题一直横亘在胸,即使我躺进地洞,黑漆漆的上空仍有一个疑问熠熠闪烁。

伤员还像流水一般被送来又送去的时候,我们被召回军部,又接到一个紧急的任务,即为停战协议的签订准备一场演出。1953年7月27日那个历史性的夜晚,我在文工团的驻地一个名叫道德洞的地方度过,那是个历史的时空。当时,我们都不信绵延三年的战争能从它的跑道上停下来,只等晚10点去验证。当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忽然觉得生活的空间里少了什么。仔细听,听了很久,想了很久,才豁然明白,少了敌机隆隆犁过的声音。它犁了三年,犁出了生命的沟壑,犁成了生命的常态。它忽然熄去了,仿佛变为生命的空缺。这时,才想起撕去窗上门上遮掩多年的棉被,雨布,才哇哇地冲了出去,才点上汽灯,彻夜跳舞。

三天后,朝鲜人民军返回了家园,一堆一堆废墟上走过了迎亲的队伍。唢呐声既欢快又悲凉,但生活的断裂很快得到弥补。而舞美队长最后从前线回来,他说,上甘岭北坡上的烈士墓像一个正被检阅的兵团。

听了这话,我又横放了一个疑问,那些伤员哪里去了?那截肢者,那削下巴者,甚至那战俘……我一直想,以至想到了此时此刻。

  (摘自《战争的碎片》中《战争的大幕即将落下》,题目为编者所加。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10月版,定价:4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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