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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症候阅读法”与“切于人事”

2007-09-01 14:36:00 来源:书摘 雷 颐  我有话说

黑格尔曾经说过,同一句话,从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口中说出,与从饱经风霜的老人口中说出,意义是不一样的。我想,此话也可以用在阅读经验上,在深涉世事、读书更广更多之后,再重读自己青春年少时读过的某一本书、某一段文字,往往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此时蓦然发现,当年深感艰涩难懂的,现在顿有恍然大悟之感

,原来如此简明易懂;当年认为无关紧要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至关重要。

近三十年前,我对“当代外国哲学”深感兴趣,从分析哲学到存在主义,从逻辑经验主义到结构主义,从科学哲学到法兰克福学派、西方马克思主义……其中,自然要读到当代法国“结构主义”大师、“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一阿尔都塞。当时,他的著作并未翻译过来,只有一些介绍、评析文章,在这些文章中,第一次知道了他的“症候阅读法”。“症候阅读法”是他的一个重要理论,就是在阅读中,要把所读的文章本身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他认为,要理解一本著作的精神实质,不能单凭感性直观把原文分解为各个组成部分,简单地满足于字面上的比较对照,而是要把原文当做一个有机整体,深入分析各组成部分之间的结构联系,从字里行间去把握它的内在联系,并且要特别注意文中那些无意中出现的疏漏和缺失。这种阅读方法与精神分析方法一脉相承,不相信看得见的东西,即书本上的白纸黑字都是不值得相信的“表面文章”,而真实的东西往往是“不可见的”,往往表现为“匮乏”和“缺席”,必须从作者的文本的“症候”入手,从字里行间读出空白、犹豫与沉默。当时我“费尽心机”仍感一头雾水,也就似懂非懂,不了了之了。

如果说“当代外国哲学”是我的课外兴趣,那么“中国古代思想史”就是不得不学的专业课了。当读到明末清初学风丕变,以黄宗羲为宗祖的浙东学派坚决主张“言性命者必究于史”,钱大昕强调以读史来救当时学风之弊,对长期的“经”、“史”分开的不满,章学诚进而提出“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盈天地间,凡涉著述之林,皆是史学”、“圣如孔子,言为天铎,犹且不以空言制胜,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近儒谈经,似于人事之外别有所谓义理矣”等等论述时,并未理解其中大有深意,反不无轻慢地以为琐屑。

现在,我以历史研究为业已经二十多年,痛感当前值得警惕的“学风”之一,是越来越严重的“唯文本”阅读。当研究一个历史人物、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历史运动时,往往将某个历史人物的公开言论、自我表白、有关事件的宣言等“文本”信以为真。殊不知,公开的“文本”与真实的“历史”,往往相距甚远,有时甚至完全相反。而且,每个社会,每个时代,或多或少都会有各种不同的“禁忌”,对一些事件、人物在一定时空内的“书写”,往往“只能这样”、“只能那样”。而学者往往也会有自己的“偏爱”或“偏恶”,对自己的研究对象,无论是人物、事件还是思想体系,可能有意无意地会或者“隐恶扬善”,或者“隐善扬恶”;对某种思想,往往仅仅根据“文本”便阐发、叠加、附会了越来越纷繁、丰富、精巧、华美、恢宏的意义。这一切,都使“文本”留下了巨大的空白。

曾经下乡、当兵、当工人的生活经历,和二十多年的历史研究,使我感到这种“唯文本是信”的荒诞与危险,所以,这几年我甚至不厌其烦、不惮重复地写文章,提出要透过“文本”,看到“文本”之后的历史实在,指出“纯文本阐释”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历史研究,就是要“填空”。

最近,当我想把“透过文本”或“文本之后”的观点进一步学理化、学术化时,三十年前读过的、几乎已被我忘记的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法”,突然浮现脑际。他早就这样写道:“要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要看见那些‘失察的东西’,要在充斥着的话语中辨认出缺乏的东西,在充满文字的文本中发现空白的地方,我们需要某种完全不同于直接注视的方式,这是一种新的、有信息的注视,是由视域的转变而对正在起作用的视野的思考产生出来的。”道理简单而深刻。同时,同样几乎被我忘记的“浙东学派”也重新浮现出来,我真正体会到,他们对“不切人事”、“离事而言理”这种貌似的“学术批评”中,其实饱含劫后余生者的椎心泣血之痛!

雷颐,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有著、译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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