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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书论画

2007-09-01 10:44:00 来源:书摘 范曾  我有话说

怀素(范曾 )

俗从何来

俗气,它是灵魂的蒸发物。

俗气于人体内必经历酝酿、发酵、升腾的过程,其间所发生的物理学的、

化学的、生理学的全部奥秘有待于实证科学之验定。不过,有一条我们是可以肯定的,俗气是一种物质,一种微分子,它穿越人的皮囊,离开人的躯体,笼罩着散发主体。俗气,如影随形,对主人无限依恋,驱不散、赶不尽,它造成一种永恒的氛围,于举手投足、左右顾盼之际顽强地表现出来。

俗气,它又具有市井、江湖的集体遗传基因。目下,在中国书画界(包括书画家、藏家、群众)于此遗传基因则发展到极致。媒体小报兴风作浪,三日出一大师,五日出一巨匠;此处拍卖场跳出一匹黑马,彼处展览会爆发一则奇闻。总之,新闻的亮点需要刺激,而浑浑噩噩的、被从众心理所支配的人群则瞪着眼、张着嘴,莫知所遭,一旦他们自以为知道了行情和底里之后,其跟着叫嚣的劲头汇为洪流,一如赛场上几万人同时呼叫着“牛×”、“傻×”一般。其实这群体性的俗气基因来源于生活的过分枯索,需要发泄的机遇,比较起“艺术家”和商人的俗气属于可以原谅的范畴。

有了俗气的散发主体,加上群体性的遗传基因,俗气磅礴于四海与国际接轨就成了必然性。不要以为俗气是中国的国粹,其实趾高气扬的西洋人、鞠躬如也的东洋人,也都概莫能外地被俗气所包围、所牢笼。其实中国画与世界接轨云云,恐怕“来吾导夫先路”的,正是全世界都共同接受的那种俗气。

我们是很需要在中国书画界来一次扫“俗”的普及教育。首先得从头面人物做起,他们这些年奔走于大江南北,举行层出不穷的创作研讨会,必邀地方大款助兴,事后一个个如布袋和尚,背负着、挟持着他们心仪已久的事物打道回府。更有甚者为酒厂设计一个酒瓶,索款数千万,宛如他设计的是一架新式的波音747民航飞机或华贵的轿车,报纸上刊载着他踌躇志满的笑容,旁边则刊有那布袋似的酒瓶,这布袋显然储藏量超过了和尚的布袋。

艺术家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狂悖无度,以为古往今来一无成就,起跑之线即在他脚下。其实,这中间天才居少,绝大部分是市井的“下士”,他们的方式不似前者从容和潇洒,但其机巧,或不轻让。当今之世,值得在中国这片有着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的土地上建立美术馆的人有几个?或者说有吗?可是如雨后春笋般的个人美术馆,巍峨的雕刻像纷纷在各地出现,连一个粗俗不可与语的某画家、某书家都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地高张大纛,建成了某某某美术馆,甚至有于一省中建立两所美术馆者。更俗的事还有某画家美术馆已建成,而萧然四壁,据说画家已殁,儿子索款,这美术馆真正成了禅家的空无一物之境。其实,千秋万代名是不需要生前经营和张罗的。

让我们追溯这俗气的根源,我想,“无文”二字是最具概括性的。画家无文,书家无文,则必为匠人;匠人无品,则灵魂无托;灵魂无托,则俗气侵袭,而基因遗传又变本加厉,物欲横流,方显出庸俗本色,这是普天下一切俗气的病灶所在。倘这病灶已入膏肓,那么根除也难。这一个“文”字,所包含的内容,黄宾虹概言之为“志道、据德、依仁”,在他老先生看来,“日月经天,江河流地,以及立身处世,一事一物之微,莫不有画”。原来书、画的高雅来自天地大美,当我们趋近这大美一步,便远离俗气一步,天下书画家正应于此留神。

拙、笨和装傻

拙,意近古朴、浑雅、天真、生涩,因为有着如此的内涵,所以“拙”成为中国画审美的一个重要范畴。它的对立面是“巧伪”,“巧”字的本身有和心机、绵密相通处,倘不与“伪”联手,还不一定是太大的毛病。为一个“拙”字,很多极聪明的人,要使自己糊涂起来。譬如郑板桥,是一位极富才智、巧思的人,然而为了“糊涂”,他必须削除自己过分的敏锐,于是在他的竹石之侧,配以自创的“六分半书”,显然他知道在艺术上的厚重感来源于朴实无华的心灵。“拙”是天真的流露,这对郑板桥来说是比“应物象形”更困难的事。然而郑板桥的高明处,是深知自己的俊发才情之不可控,惟有竭尽努力使不佻巧;他的喟叹“难得糊涂”,恐怕不光指仕途或人际关系,也包含着艺术上的追逐。

笨,指智商不高、钝塞、愚蠢、麻木,一事当前、无动于衷,无感发、无联想;应对时,顾此失彼,了无章法,这在中国画上,绝对是要拒绝的。问题是人们的头脑往往不那么清醒,有时竟将可厌的“笨”字与可爱的“拙”字等量齐观,视为一体,这和把薇甘菊这绿色的杀手以为是绿色本身一样的不可原谅。美术史的论说家,恐怕纸上谈兵的居多,于是在辨别薇甘菊和芳草时,难免失误。扬州画派中的金农显然是个愚不可及的笨家伙,他那排列如算子的黑漆书,还可看吗?他那几枝横七竖八的梅花,气韵何在?不少人说这叫“拙”,而且将金农列为扬州八怪之首,显然是怕别人说自己悟性不高,其间不乏故弄玄虚的企图。我看扬州八怪之首的位置,还是应该留给郑板桥,而不属金农这个笨人。

装傻,则指具备狡猾、奸诈的品质。所谓“过默者必怀诈,过谦者必藏奸”。心中有计谋,要“机巧”也不是笔下来不得,偏偏装着痴、恍惚、天才的浑沌、睿智的迷茫。在生活中装着迟钝、缓慢,心中早有应对,而面上不动声色;在画面上则画人必平顶而无脑,画身必佝偻而曲扭,画脚则方向一致、平摆浮搁,画树叶则学八大画两个圈,画树身则如瓶中之鸡毛掸。人大于山、水不容泛,学儿童的天真,天下第一等令人恶心的事是荡妇之学贞女,市侩之学清淳。这样的画风颇有暗潮涌动之势,加上画面以怪乱脏丑为其开路,先已使人不快,再看一些泼皮式打扮者或列坐而饮或彳亍而行,据说这是魏晋文人风度或广言之为古骚人韵士风骨,识者以为欺世,群众语言称之为“装蒜”。

拙、笨和装傻有着原则性的区别,不弄清楚容易使浅识者误入审美之迷途,天下表面相似的东西,往往是邈不相关,甚至是相克为敌的,薇甘菊即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孪子之相似者,其母恒能识之。判断美丑的终极标准只有自然。天地之大美已为人类昭示了美的原则,我们需要的是“道法自然”,而不要在与自然相悖的状态下弄出些自欺欺人的东西。

深谷玉簪开,自有护花人(范曾)

戏说“画分九品”

我是从中国历史上的官制受到启发,中国的官制不是一直沿用九品中正制吗?我就想,画家也可以分分品级嘛,这是挺有趣的事情,我就把画家分为九个级别,有正六级负三级。正六级的最低一级是画家,基本上画出的东西能够赏心悦目,至少视觉和感官上不会使你讨厌;第二是名家,风格独特;第三是大家:置身于大家行列,也就是独具突兀、不同凡响,自然会天下云集而景从,其影响所及,能够达到让天下人风起云涌地跟着他走;第四是大师:前足以继往,后足以开来,一个朝代大概有十数人。他们的作品真正能够使你心旌动摇,能够使你在灵魂上有所升华;第五是巨匠: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为不世之才,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第六是魔鬼,古往今来,中西画坛,仍付阙如,一个还没有。若举庶几近之者,西方的米开朗琪罗有点接近,东方的八大山人有点接近。

说到负三级就惨了,第一级是比较好一点的:不知美为何物,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一天到晚在那儿画画,搞美术,可到底美是什么?他不知道;第二级:与美南辕北辙,美在东边儿,他偏往西边儿走,探之愈深其去愈远,不追还好,越追离美越远。这个基本上已不是病在肌肤了,已经病入骨髓了;负三级是最厉害的,可以讲已经病入膏肓了:与美为仇寇,与美不共戴天,绝对是维纳斯的死敌,对美有着本能的仇恨。

属于上述负三品的所谓“画家”,基本上是要玷污人类的视觉神经的,这叫“尘秽视听”。因此有必要设立一个艺术裁判所,对这些专门制造假、恶、丑的家伙,要给予审判,不能让他们谬种流传。

说到这儿,我讲个故事:有一次,我到山东一个县文化馆,他们知道我去了,就把附近十个文化馆的专业搞美术的人都叫来上课。我在农村找了几个模特,那是多么健康、多么美好,那些山东姑娘真是很好看,我叫他们画,当然有画得不好的,那也没关系。要命的是,其中有兄弟两个,画出来的东西简直是惨不忍睹。我说,你们能把这么美好的形象,丑化成这个样子,可真是太有本事了,差不多够上负三级了!

我的九品里面,最厉害的是列出了负三品。其实我是实事求是的,绝无夸大其辞、故弄玄虚之意。真的,在当今美术界,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的画家大概占到80%,再加上南辕北辙、追之愈深离之愈远的,估计要占5%,与美不共戴天的,要占到5%,这么一加,90%就去掉了。真正够水准的艺术家,基本是在10%的范围以内。我这样说当然是很得罪人的,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聊起来,外面的报纸竟然都给登出来了,引起一些人议论纷纷,说范曾又发狂言了。其实我说的不是狂话,是真话。只不过很多聪明人明明知道是真话,可是他们不愿意说而已――这就像鲁迅先生写的那个傻子,别人都说人家的孩子将来要升官发财,他却说人家的孩子会死,其实这才是大大的真话,可是他却遭到一顿合力的痛打。可见说真话是很难的,是需要勇气的。

我并不认为形成画家的独特风格是件很难的事情。布封说“风格即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独特性,这并不标志着你的艺术水准。风格也是有品级的,大师是大师的风格,名家是名家的风格,小家是小家的风格。不一定有风格就一定是大师,但是,凡大师必定有风格。

(摘自《吟赏丹青》,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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