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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怕读书

2007-11-01 10:26:00 来源:书摘 王跃文  我有话说

秋深之夜,清静微寒,最是读书的好时候。陆游多次写到秋夜读书,“青灯照空廊,重露滴高林。危坐读周易,会我平生心”,“白发无情浸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秋夜读书,易得书中三昧。陆游“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古时说的二鼓大致是夜里九点到十一点间。陆游是懂养生之道的,活到了八十五岁。我夜里读书却习

惯到更晚,有时兴之所至,击节扼腕,唏嘘长叹,不知东方既白。

我近来读书却兴味大减,原是我对读书的意义越来越怀疑了。年轻时惟读书是崇,读书目的也很明确,无非求道解惑。有时是带着问题到书中去找答案,有时是已有答案仍要去书里求证,自然也有只为寻乐子读书的时候。我不爱读金庸,却读过他的《笑傲江湖》。华山剑宗元老风清扬传令孤冲剑法,教导他“以无招胜有招”,“一切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我读到此处,悠然心会:这岂不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境界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喜悦之情不可言表。从此遇事便每每不想努力,竟然把风清扬的华山剑道冠之以我的“人生哲学”。如今想来,我其实在年纪轻轻时就做了个时时心虚的懒人。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我却很长时间宁可信书,不愿信人。我似乎觉得,被书骗了只当玩输了一回游戏,而被人骗了却会十分难过。我现在也慢慢习惯被人骗了,但早些年我会处处疑人提防上当。有年秋天,正是菊黄蟹肥,妻打电话给我,喜滋滋的说:我买了几只大闸蟹,全是母的。我说:我敢肯定,全是公的。妻问:你怎么知道?我说:你不认得蟹的公母,肯定就全是公的。我回来一看,发现妻买的果然全是蟹和尚。妻说:我要那师傅全给我挑的母的呀!那人看上去很老实的。我说:有些人的话,你反着听就对了。说罢,我在纸上画着“团脐”和“尖脐”,告诉妻识别公蟹母蟹。

反着听话,有时就是管用。有年,我同朋友泛舟大理洱海,遇见一船鸬鹚。鸬鹚捕鱼早已久违,观之似有古趣。朋友是本地人,一时性起,想买几只鸬鹚养在自家水库里。渔翁说:母的贵些,公的便宜些。朋友说:我想买五只母的,两只公的。渔翁甚是憨厚的样子,拿竹篙点给我们看:这些是母的,这些是公的。说罢就提着鸬鹚脖子,一只只捉了过来。我突然来了“灵感”,忙说:我们只要公的,不要母的!朋友被我弄糊涂了,奇怪地望着我。不料渔家马上反悔,不肯做这桩生意了。朋友这才恍然大悟:差点儿上当了。

然而稍稍有了些经历,便知道被人骗总是免不了的,大可不必为此生气。反过来又觉得被书骗了有时会更惨。只要不是终身大事,被人骗不过一时一事,被书骗却可能误了一生一世。我现在总想自己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也许就因年轻时读多了老庄,却又只是一知半解。当然,这也许是个托辞。

读书最可贵的是质疑,可真读起书来却很难做到。有些书未必就是好书,可读起来让人着迷。这些书有陷阱,你来不及质疑就掉进去了。等你清醒过来,却早被骗过一回了。一本明知道不好的书,就算你有耐心质疑着读下去,也无多大意义。一辈子把生命才情消磨在别人的喋喋不休里,最多也不过替别人披金剔玉,实是不值。何况如今很多书读下来,真不知沙砾金玉各有多少。满纸假话、蠢话、空话、脏话、昧心话的书也不是没有。

可读书就如吸毒,一旦成瘾很难戒掉。我曾发誓宁可枯坐,不再读书。但抛书弃卷不到几天,心里就开始发虚,惶惶然不可终日。只好随手捡起一本书,重开书戒。

我近来总在读不读书间徘徊,难道自己越活越没了定性吗?欧阳修秋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大呼“异哉”,而书童看到的却是“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欧阳修还在纵情悲秋,童子却早已“垂头而睡”,梦到爪哇国里去了。我少时读《秋声赋》,不懂欧阳子为什么要那样写童子,岂不是孺子不可教吗?原来能否听懂秋声,都在人生历练。童子年少,世事不谙,无忧无虑,怎能听出秋声的惨淡肃杀?我暂时还未到欧阳修写《秋声赋》的年岁,却有些害怕听出深夜户外的秋声。此番心境,又是不宜读书的。

王跃文,湖南溆浦人,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有《国画》、《梅次故事》、《官场春秋》、《龙票》、《有人骗你》、《我不懂味》、《西州月》等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以及随笔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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