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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艰难老字号

2007-11-01 15:38:00 来源:书摘 徐城北  我有话说

  很认真地努力


“文革”期间,全聚德的牌匾被摘下。
我有一本香港出版的回忆“文革”动乱的画册:那时天下是何等大乱!“四人帮”在横行,人民惨遭屠戮,就连小小的老字号也难逃这一劫,其中越有名的就越倒霉。记得有一张北京前门全聚德的牌匾被摘下的照片:造反派围绕在大门口,其中有人用长长的铁钩子去勾那悬挂在店门上方的匾额。这三个字是清朝一个秀才写的,虽不能说有多精妙,但毕竟是那个时代有地位的文人写的,加上百多年这个店全体员工的辛勤劳动,就使得这块匾大大增值。也怪,这块匾居然没有被粉碎,它被扔在地上之后,虽然经过“革命人民”再踏了千万脚,居然纹丝不动,它的木料好啊。随后,被全聚德店里的一个老职工悄悄收藏起来,把它放在一间没人的柴草房中,一摆就是多年。直到“四人帮”被粉碎,重新恢复全聚德的牌子成为一个人们谈论的话题时,这块牌匾才被重新拿了出来。店员们用净布仔细擦拭,居然它上边都没有划伤!真是太离奇了,也真是太幸运了。它重新悬挂在店铺的大门上,许多老客人带着他们的孩子重新走进这家老店……伴随着这些脚步,是许多的振兴政策的发布,人们奔走相告:老字号复兴了,老字号恢复青春了!连我这样一个从小就多次品尝过全聚德的老顾客,也多次重新踏进了它的门槛。

我是喜欢全聚德的,它的鸭子好,更连同它那一百零八刀的规矩,连同它那全鸭席,连同它
那老堂倌唱菜的吆喝声。前门店整个翻修了,其中有一段从一楼到二楼的缓步台阶,我慢慢在上边走着,甚至有点在人民大会堂的感觉。人民大会堂那个楼梯的上方,是“江山如此多娇”的巨型国画,在全聚德的前门店,楼梯上方是一个巨大的铜钱,上边还做了几个字。我后来告诉店的经理:“这个点子好,查一查开业是清代的什么年间,如果是乾隆,就做上‘乾隆通宝’,如果是道光,就做上‘道光通宝’。这样,或许就能更增加一些历史感……”

反正从全聚德重新开业的那一天起,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所有的老字号如同拧成一股绳,大家高高兴兴过起了新生活。他们希望这次如同解放那次一样,一振兴就持续百年,乃至无穷的久远。但很快,这个善良的愿望落空了,大多数老字号的日子不好过,甚至越来越不好过。据中国商业部不久前的调查,全国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老字号,已经陷入到濒临倒闭的地步。其中更有一些,早早就自动歇了业。老人赋闲在家,子女就业,老人告诉子女,打死也不能再干这一行!

这究竟是怎么了?很认真地努力,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很真实地落败

  老字号店里的职工彼此环顾着,更奇异着:“这究竟是怎么啦,我们掏出了比‘文革’前更大的力气,怎么反倒不行了呢?”

看看店外,马路比过去更平整,汽车来往比过去更多更迅速,店面则比过去更辉煌更细密。再仔细打量,发现有许多店铺是新面孔。他们的门面更新奇,也没有字号招牌,连店名也奇奇怪怪的,常常是外国话的拼音,不像是咱们的中国话!但也怪了,进他们店的人越来越多,衣服鲜丽,甚至花枝招展,进去大把大把地花钱,究竟买回个什么?真是不知道。后来有熟人向他们打听,他们居然这样回答:“买什么?我们第一位买的是情调!”这话怎么理解?什么是情调?在我们老字号这里,讲究一分钱一分货,一定让顾客感到物有所值。可他们那里,功夫花在其他地方,人都说顾客不是傻子,可我们觉得,到他们店里的人,至少半数以上都有些傻!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傻子呢?到我们店里的顾客,大多中年以上,不用我们宣传,他们早就是我们的知音,许多店里的老事,我们不清楚的,问他们就是了。他们花钱不像隔壁那些年轻顾客大方,但用一分钱就知道这一分钱用到了什么地方。如果用得值了,他们很高兴,会一再夸奖我们,叫我们继续继承传统,再做努力。如果我们有做得“不到”之处,他们也不客气地指出,叫我们迅速改正,希望我们迅速达到从前的水准。两相对比,真是一个怪现象了:人家那里,大把大把花钱,花的一刹那觉得“值了”,就永远“值了”。等把自己的钱花完了,再另外想办法去挣;我们这儿,没有一个钱是没有出处的,我们自己得明白这不多的钱是怎么挣来的,而顾客那边,也要求每一个铜板都有明确的说明。此外,多一个也是不白花的。解放前我们这儿是有小费的,如今我们这儿没有了,可隔壁却恢复了,如果服务员把顾客伺候好了,到结账时服务员是带着“找零儿”来的,可顾客大方地把手一挥,而服务员心领神会地就收下了,嘴里只含糊说一声“谢”就完了。

我们的营业不行,上级老给我们开会,再给我们加码。再不行的话,工资上就要打折扣了。隔壁则不然,他们招工时有许多年龄、体态甚至是脸蛋上的“准要求”,并且说明了是临时招聘,你如果干好了,一期只是两三年,等到时再续。事实上,去他们那儿的人也都知道,自己干的就是青春职业,青春在时比较好一些,如果你再努力就更好一些。然而等到青春一过,自己干脆早些另找职业去吧。别等老板辞你,还是自己辞老板更好些。总之,隔壁的人比自己更清醒,人生就是走过场,青春是第一个阶段,标价自然要贵(前提是自己也要舍得出去好好干)。等第一阶段过去了,进入到第二、第三阶段了,就人老珠黄不值钱了,价格自然就要往下降。这一点他们确实比我们明白,我们往往只要求领导对自己要好,分不清一个人一生上的阶段性。另外我们在干活上习惯始终一个劲,而不能在年轻时多用力也多拿钱,等老时“歇着干时少拿钱”也能在心里平衡。

真是天变地变人也变了。最大的变化还是人――我们是人,隔壁也是人,我们有我们的习惯,隔壁也有隔壁的习惯。但不知道怎么了,我们老是碰壁,隔壁却顺风顺水,我们老实而隔壁机灵,我们按老习惯办事,隔壁的新点子新主意层出不穷,工商税务对我们一视同仁,我们越不行反而越来越严格,隔壁善于处世(偷税漏税的免不了),反而处处吃香的喝辣的。我们真不愿意与他们当隔壁,但我们没办法回到过去,回到那小家小户的状态中去。总之,越是与他们当一天的邻居,我们心里就越发不能平衡。越是认真,这落败的局面也就越惨。

  它还是它 又不简单是原来的它

油条有多少年历史了?是什么时候由什么人发明的?我没有考证过。但我依稀记得幼年时吃过的油条,也记得搬家前在南城吃过的油条,还记得在永和大王铺子里吃过的最洁净最标准的油条……它还是它,但又不简单是原来的它了。

它还是油炸食品,是白面。不能使用建国之前日本人配给的混合面,用建国初期的标准粉就行,无须使用最高级的富强粉。用富强粉或许反倒不松软了。使什么油呢?花生油,豆油,或者其他什么油,都没什么关系。但绝对不能使用地沟油,更不允许往面粉里掺洗衣粉。从这些方面看,它本身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一种油炸食品,连接着最大众的生活。它上不了大台面,但老百姓离开它时间过久,又免不了要回忆它和想它。没有它的日子就是有缺欠的日子。

但小小油条又与时代的北京生活密切联系,它是北京城市进化的一个明证。当北京还处在“东、西、南、北”四城的阶段,你走在北京任何一条街道或胡同中都能遇到它。等“东富西贵”的说法出来之后,油条就渐渐向南城转移,各种小吃也集中在南城得到发展。一跃来到新时期,新建的楼盘新区不允许露天油炸,它只能进屋,也只能萎缩,好在新的食品太多,年轻人很快就淡忘了它。它原本还能做一些菜肴,是废物利用的意识,连著名作家汪曾祺也发明了一道用冷却了的油条做成的菜肴。当然,按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原本那些用废弃油条做成的菜肴,相信也长久不了。好在新引进的菜肴层出不穷,忘却了就忘却了吧,不值得惋惜。真正不应该忘却的,是这样的一个结论:北京城几百年来在不断演进与变化着,城市中的各种小吃大菜,以及各种与人们相关的事物都在变化。新的城市所需要的,各种配料与零部件也随之发展进化了。而与城市进化关系不那么紧密的,对不起,没落的也就没落了。你惋惜也没用。

油条如此,其他老字号的饭馆同样如此。记得新建的东兴楼在东直门外郑重开业时,曾宴请北京著名饮食业的前辈王世襄、朱家,“两位”不约而同地说:“菜还是那些名字,可我们尝了,就没一个是原来那味道的……”朱后来在自己的书(《清宫退食录》)里说:“比如最普通的宫保鸡丁,你炒,不能一锅炒太多,装一个六寸盘就足够了。上桌之后,大家一人一筷子就完了。如果觉得好,告诉后边再来一盘。可今天习惯变了,知道你感觉好,知道你一盘不够,预先就炒一个八寸盘的端上来,可大家一吃,发现整个味道变了。因为这菜根本就不能炒八寸盘的……”另外,这些吃家大多都有自己的私房做法。他们写饮食方面的文章,通常先把市面上各个饭馆的做法和盘托出,然后话锋一转,就津津有味地讲起这样东西或这个菜肴,在自己家的出身,来自外地有哪些经历,包括对外地饮食的一般评价。至于细微的这个菜,祖上曾是何种做法,传到某一代人如何变了,等传到祖父或父亲时,又因为何种原因再度产生变化。通常,他自己是不直接变更的,也不是不爱吃,而是更敬祖。他把私房菜肴的源流这么一讲,你就不能不对他非常尊重。把社会上主体流行的,与私家菜中一脉延续的进行两相对照,至少旗鼓相当,甚至私房菜在文化上更胜一筹。即使是最普通的香肠制作,各家也有各家的做法。今天则不然,北京没有了这些大族,只有简单的各地风味,比如湖南、四川、福建,等等。还比如香肠,湖南只有最通行的一种,同一地域之下再没若干的大族,所以私房菜往往就谈不到了。常常进入一个饭馆,问他是什么风味,老板则简单回答是某种菜系,但菜系前边又武断加上了“改良”二字。真是可气,你究竟对这一菜系懂得多少?你凭什么就能晓得你改的叫“改良”,而不是没有根据的“乱来”呢?各种地域的饭馆之间,也缺乏带有私房菜魅力的特征了。如此种种,才有这样的话:它还是它,却又不是简单的原来的它了。

  要搞最务实的“振兴”

五十年代中期,搞过一次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让老字号大伤元气。之后每隔几年,领导部门为了振兴萎靡的老字号,于是往往动员人力物力,发起对老字号的重新登记。登记要成立领导机构,发表格,要申请,最后还要交钱。于是一个仿佛的政治运动般的大事就开始兴办了。有钱的即使差一些也能通过,没钱的即使有影响,您也就势必落榜了。光荣入选的郑重发牌,金晃晃的,挂在门口或大厅中,这也成为现任领导的一个业绩。至于一些名声在外的大户老字号,根本不屑于参加这类活动,于是主办单位反倒要登门拜访,苦苦劝说请其参加,预先打下保票,让其以领衔的资格光荣“入选”。

要搞最务实的振兴。

老字号在最近几年间为什么有所退步?这原因必须搞明。究竟是从业者的责任,还是上级的指导方针出了偏差?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在这样的问题上不能马虎。老字号多有百年历史,过去的每一步都不是容易走过的,它都经过了哪些艰险,克服了哪些难关,最后才怎么在同业中树立起自己的特色?今天写总结报告时,习惯一上来就写“在上级党委的正确领导下”如何如何的字样,其实都太一般化。要讲具体都遇到哪些困难,都是怎么分别克服的;要讲怎么在同业中打响了牌子,又怎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如此种种,都要钉是钉、铆是铆,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既要保持百年特色,又要根据时代发展有所创新,二者各是各,又要结合在一起。话好说,真做起来就不容易了。还要与老字号人一起干,而不能高高在上指手划脚。您作为领导者,或许理论水准高于店铺人,但他们最知道字号的历史及特征,因此也最知道这一字号应该向哪儿去。您和他们应该联手在一起,一切事情全都商量着干。摸清楚过去的失误与局限,再想出大踏步前进的步伐。同时,还不妨学着“扭一扭秧歌”,进三步再退一步,看究竟是哪些人喜欢进,而另一些所谓的退,又究竟是哪些人最赏识。所谓进、退,其实不分高下,同样是事物最重要的方面。我想,这一论点生发在老字号身上,则容易产生非常鲜明的特色。

老字号当年都是个体萌生又个体繁荣,如今成立了老字号协会,他们有了自己的组织,再做什么事情也就应该有更高的思想境界,想得更多,思考得更加周全。不能光顾及自己,至少要为整个群体多想一些。

(摘自《转型艰难老字号》,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6月版,定价: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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