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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甘苦

2007-12-01 16:59:00 来源:书摘 沈昌文  我有话说



沈昌文

编辑工作的甘苦

居家无事,偶理旧卷,读到老同事吴国英先生一九六四年二月的一篇旧作《编辑工作甘苦谈》,不胜感喟。

吴先生

是人民出版社的老编辑,多年编马列著作,精娴英德俄语。他加工了普列汉诺夫著《没有地址的信》译稿,写了一个工作报告。此书是曹葆华先生所译,原书由苏联学者所编。按说是名著名译,编辑大可省心。但吴兄却没少费心,仔细推敲查改,不只加工了译文,更主要是改正了俄文版编者的许多疏漏。大功告成后,写出这一篇三五千字的报告,详述其中甘苦。

重读吴兄这一大作之前,正好看到报上一篇文章:《版权贸易喜人,译著质量堪忧》。文中讲当前翻译出版品上的疏漏错误,实在惊人。例如,“一部文学作品中原作长达几页的描写,在中译本中竟成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八个字”。文中有几句语重心长的总结性论断:“译德滑坡、学术腐败、编辑不济、市场混乱已成了译界、出版界的公害。”再回想近年来揭示的一些译本里的笑话,如门修斯之类(“Mencius”是西方学术界对“孟子”的标准翻译,一本国内学术译著将之再译为“门修斯”。――编者注),吓得我简直不敢买翻译书看了。

吴兄的这一工作报告,被当时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王子野印送给主管思想文化的首长胡乔木。之所以呈送,原因我想也简单,因为《没有地址的信》中译文的某些问题,首先是胡乔木注意到的。他就此写一长信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楼适夷,时间在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四日。可能也因此,胡乔木看到吴兄的报告后,极为赞赏,复信给王子野说,“这是自力更生、奋发图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精神在编辑工作中的体现”。胡乔木的这些信,都收在今年出的《胡乔木书信集》里。

看看眼前这一堆文件、书信,似乎可以说:翻译书的质量实在是今不如昔了。但从出版全局看,似乎也不必作如是观。就出书的路子看,实在是现在比过去宽。例如,我一直喜读潘光旦先生的译品,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某天,潘先生挟着一大批稿件,步履艰难地来到人民出版社,找王子野先生,希望出他译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稿。他的这一译稿,犹如他译的《性心理学》,特色之一是加了大量译注。在当年,一个个人,即使名声之隆如潘先生者,也不可能出一本个人自译的马恩著作,何况又去“佛头着粪”,加一大堆注释。其结局,自然只是“婉退”。多年来,我一直记挂这件憾事。尤其记得的是,潘先生见我说上海话,问我原籍,知是大场人,于是同我大谈他在宝山的情况。几十年后,我经手敢出潘译蔼理斯的《性心理学》了,但还不敢出恩格斯的这一译本。现在看到全稿已收在《潘光旦文集》之中,喜何如之。这应当是选题思路开放的一个著例。

但译文质量之下降,自然还是值得担忧。呼吁之后,必然会有解决办法。当然单单依靠如吴国英兄当年那样,一月挣百把元工资,拼死拼活,查找资料,即使其后誉以种种美辞,现在怕也不能行了。还得靠一些新办法。这办法总会想得出来的吧!

顺便说说,过去管思想文化的领导,管得也许太紧,但是本人喜欢读书,往往有不少在行对路的具体指点,实在是我辈学徒生涯中的极好教材。上述《胡乔木书信集》即收有不少。但据我记得,似尚有漏收。如胡乔木给陈祖芬信(一九八○年十月三日),其中谈语法修辞问题,我们当年都是很受教益的。

现在,想必还应常有这类指点,只是我个人见不到而已。

给“底气”

经常想起一位已经过世的女作家:李以洪女士。

我同李以洪不算很熟。见过面,聊过天,也许还吃过饭。知道她在剧协工作。英年早逝,也许只有五十多岁。但是,彼此不是非常相熟,因为我究竟不懂戏剧,是个十足的门外汉。

说到这位女士,是因为她写过一篇石破天惊的文章:《人的太阳必然升起》,发表在一九八一年第二期《读书》杂志上。当时,我刚编了一年杂志,什么都还生疏。一九七九年四月杂志创刊号发了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并不是我经手的,不过等我管事,却轮到我出面去作检讨。由此才知道编杂志这件事的厉害,开始尝到味道。但是到一九八一年初,陈翰伯先生找我,说他要用编辑部名义亲自写一篇《两周年告读者》,要我提供资料。我看了他的初稿,自然佩服至极,只提出,可否为《读书无禁区》说几句话。老先生听我说完,立即表态:我支持这篇文章。于是在“本刊编辑部”署名的《两周年告读者》中加了一段话,明确表示“我们重申我们赞成‘读书无禁区’的主张。”陈老还特别在文章中指出,我们今后“思想要活跃,形式也要活跃”,反对“摆起面孔训人。”这位老先生的这一番话,使我从沮丧消极中回醒过来。

就在这时,收到李以洪女士的稿子:《人的太阳必然升起》。文章写得真精彩,读得我们编辑部全都拍案叫绝。李文要求人的尊严,人的自由,说“三十年来,我们曾经把尊敬,热爱,信任和崇仰无限止地奉献给神,现在是偿还给人的时候了”。“人性与人道主义问题曾经成了禁区。但是神封的大门一旦被实践推开,巨大的能量就会被释放出来,丰富的精神蕴藏就会在实践中焕发光彩。从物质生活到精神生活,所有社会实践的领域都将迸发着摧枯拉朽、振聋发聩的声响和火光,以此欢庆历史新时期的开端。这将是人的重新发现,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人的重新发现。”“神的太阳落下去了,人的太阳必然升起。”

但是,文章能不能发,我仍然很拘谨。想想陈翰伯的态度,他一直鼓励我们思想解放。但请示他,似乎太严重了,不得已,就请教主编陈原先生。陈老挂名主编,其实一切都让我们做主。我把文章给他,他读后立即回话:一字不改,全文刊登。

文章登出后,自然又少不了上面通报批评,我们作态检查。但我心里很稳,一点不慌乱。同陈原老屡屡谈起其事,他总是一句话:要相信马克思。后来,一位非常有威信的作家写了一篇批评文章:《狗的月亮已经升起》,对李文进行了可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到这时,两位陈老给我们垫的底气,使我们仍然一以贯之地执行思想解放的方针。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偶然在书店见到这位很有威信的作家重新出版的文集,用心翻查,似乎《狗……》这篇名文并未收入。可见,到几十年后人们回过头来思索一切的时候,也就一切明白了。

我由是懂得,编杂志要出好东西,首先要有李以洪那样有勇气有才华的作者,同时更应该有领导给我们足够的底气,使我们在编时尚的文章时具有充分的历史感。

  罪孽之一

曾经说过大话:房龙的作品是我在大陆改革开放后首先引进的。总觉得,这好歹是功劳一桩,可以称道一下。

前几天因事又想起读房龙的《宽容》。找到自己经手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旧版译本,匆匆一读而尽。又想看看时下流行的新版译本,去书店买了两种。一种,说实话,译文多数袭用上世纪九十年代鄙人经手的老版,我们称它为A吧;另一种,译文很好,有自己的特色,这里称它为B。初看之下,当然要否定A。

可是查看到一个地方,我惊呆了:第九章“向书开战”,A却比我极为自许的老版和另一种我也称道的B多出那么一段:

俄国大革命爆发了。

在过去的七十五年里,俄国的革命者大声疾呼,说自己是贫穷的、遭受迫害的人,根本没有自由。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指出,当时所有的报纸,都受到了严格检查,但在一九一八年,形势颠倒过来了。革命者当了权。又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吗?这些胜利的、热爱自由的革命者,是不是废除了书报检查制度呢?根本没有!他们查封了一切对现在的新主人的行为不做正面报道的报纸和杂志。他们把大批可怜的编辑流放到西伯利亚或阿尔汉革尔斯克。毫不过分地说,他们比被称为“白衣小神父”的那位沙皇手下遭到唾骂的大臣和警察们,要不宽容一百倍。

  没有问题,删去这些话是我的“不良”所造成的罪孽。当年我出翻译书虽然积极,但是“把关”亦严,对于自己认为不合适的话动辄删节。不仅政治内容,讲到情色话语,也尽量删去。《情爱论》第一版,就曾大动手脚。好在那时书少,即使是删节本,也还畅销。但无论如何,那是一种对作者的不尊重。

删节遭到反击的是《第三次浪潮》。记得一位教授强烈抗议这本书中译本的删节。他后来向上面反映此事,说的理由很正当:这一来,美化了原作者。作者原来对马克思主义是颇为不敬的,你细心地一一删去不敬的话,于是这位作者被你打扮为马克思主义者了。这不是完全弄虚作假吗?我记得,当时上面有的人颇为支持这位教授的见解。但是,不删节的可能还是很小:谁胆敢在自己编的书稿里出现反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呢?

编书五十余年,经常自己称道和被人称道种种“功绩”。但是想想这类胆大妄为的删节,大概我辈要忏悔的地方更多。

我看了A本《宽容》,本来要对那位译者先生袭用别人译文的做法说些不敬之词,但看了上面那些被恢复的文字,又反而肃然起敬了。因为他帮助我减轻了自己的罪孽之一的恶果。

(摘自《书商的旧梦》,上海书店2007年8月版,定价:17.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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