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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与《护生画集》

2008-01-01 16:36:00 来源:书摘 柯光辉 我有话说


《护生画》初集书影

子恺老人回忆:他随一公(弘一法师)去谒印光法师时,法师背后恭谨地侍立着一位青年,即是李圆净。后来他和我招呼,知道我正在和弘一法师合作《护生画集》,便把我认为道友,邀我到他家去。

圆净本名荣祥,浙人,久居上海经商,患肺结核后皈依谛闲修净土,研究大乘经典。从子恺遗文推测,终年在50上下。除一公著作提到他之外,人与著作都被淡忘。

一公护生已成自觉行为,1928年他乘船途中,见一老鸭关在笼里,十分可怜,便出资将鸭赎出,携归养在庙中。后来他请子恺为老鸭造像,收入《护生画集》第一册。

《护生画集》原拟作二十四幅即出版,因圆净提出画集广为送发到日本等国,法师在致子恺信中说:“朽意以为若赠送日本各处者,则此画集更须大加整顿,非再需半年以上之力,不能编辑完美。否则恐贻笑邻邦,殊未可也。但李居士急欲出版,有迫不及待之势。朽意以为仅送国内之人阅览,则现在所编辑者可以用得。若欲赠送日本各处,非再画十数页,重新编辑不可。”

他对这部画集所费心思不亚于写一部经书。有关编辑、版式、装订、用纸等方面的看法,对于出版工作、书籍艺术仍有参考价值。尤其是编撰态度上。

1929年9月下旬,他住在温州江心寺,江心寺不通邮,信件要寄到温州城商店暂存,有便人带到法师下榻处,上海来信,下月才收到,每每误事。确定编辑《护生画集》之后,更怕邮件丢失,一公要圆净把画稿寄存邮局,自己去取。寄还也要过江进城亲手去办。他要求书稿往返皆一次寄出,减少失误。又嘱圆净莫用“论月”等别名,全写弘一,免邮局因多变而生疑。后来因自身多病体弱,嘱子恺去吴梦非处查询,若有艺术师范学校毕业生由沪来温州任教者,可指定其人专送。

计划确定后,他又提出请马一浮翁作序,书面则由子恺画好,由法师自写,“因湛翁喜题深奥之名字,为常人所不解。于流布颇有妨碍。故改为朽人书写也”。(引文皆出自致圆净、子恺书信,不另注明)“至若题辞,乞湛翁为之;诗文皆可。但付印须在年内,湛翁能题就否,不可得而知也。去年晤湛翁,彼盛赞仁者青年好学,故仁者若向彼请求,或可允诺。附写一笺,往访时可持此纸。”“仁者往访湛翁,乞将画稿等带去,说明其格式。”时间在七时至七时半为宜,免马老外出。

马老不负一公期望,及时作了序文,大概圆净的访谒很成功:

华严家言心如工画师,能出一切象。此谓心犹画也。古佛偈云:“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相。此谓生亦画也。是故心生法生,文采彰矣。各正性命,变化见矣。智者观世间,如观画然。心有通蔽,画有胜劣,忧喜仁暴,惟其所取。今天下交言艺术思想进乎美善,而杀机方炽,人怀怨言,何其与美善远也。月臂大师与丰君子恺、李君圆净并深解艺术,知画是心,固有《护生画集》之制。子恺制画,圆净撰集,而月臂为之书。三人者盖夙同誓愿,善假巧以寄其恻怛,将恁兹慈力,消彼犷心,可谓缘起无碍,以画说法者矣。圣人无已,靡所不己。情与无情,犹共一体。况同类之生乎?夫依正果报,悉由心作,其犹埏埴为器,和采在人。故品物流形,莫非生也。爱恶相攻,莫非惑也。蠕动飞沉,莫非己也。山川草木,莫非身也。以言艺术之原,孰大于此?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水草之念空,斯人羊之报泯,然后鹊巢可顷而窥,沤鸟可狎而至,兵无所容其刃,凶无所投其角,何复有递相吞之患乎!月臂书来,属缀一言,遂不辞藤葛而为之识。

马序恺切,立足点高,言少意深广。由于反复翻印,目前所见《护生画集》,线条已失原貌,缺少弹力,作为艺术欣赏,不及《都市相》和一些儿童、乡土题材的漫画,更见子恺的敏锐,童心。但慈悲喜舍的理念,结合环境与人道来读护生画,仍可见到先行者的睿智。这些画又不全是理,有与万物共生的大感情,找到这潜流,自会得到味外之味,趣外之趣。减少机心,归于大淡泊,强化心理卫生。一公不写纯白话诗,破例为之,近乎偈语。

夫 妇

人伦有夫妇,家禽有牝牡,双栖共和鸣,春风拂高柳。盛世乐太平,民康而物阜。万类咸喁喁,同浴仁恩厚。

按:诗虽不佳,而得温柔敦厚之旨,以之冠首,颇为合宜。

蚕的刑具

残杀百千命,完成一袭衣。唯知求适体,岂毋伤仁慈。

忏 悔

人非圣贤,其孰无过。犹如素衣,偶着尘浣。改过自新,若衣试麈。一念慈心,天下归仁。

按:此诗虽无佛教色彩,而实能包括佛教一切之教义。……

倘使羊识字

倘使羊识字,泪珠落如雨。口虽不能言,心中暗叫苦。

残废的美

好花经摧折,曾无几日香。憔悴剩残姿,明朝弃路旁。

喜庆的代价

喜气溢门楣,如何惨杀戮?唯欲家人欢,那管畜牲哭!

原配一诗专指庆寿而言,此则指喜事而言,故拟与原诗并存,共二首。或仅用此一首,而将旧选者删去。因旧选者其意虽纯,而诗笔殊拙笨也。

悬 梁

回暖春风和,策杖游郊园。双鸭泛清波,群鱼戏碧川。为念世途险,欢乐何足言!明朝落网罟,系颈陈市廛。思彼刀砧苦,不觉悲泪潸。

凄 音

小鸟在樊笼,悲鸣音惨凄。恻恻断肠语,哀哀乞命辞。向人说困苦,可怜人不知。犹谓是欢愉,娱情尽日啼。

母之羽

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亲爱情,能勿凄心否?

生 机

小草出墙腰,亦复饶佳致。我为勤灌溉,欣欣有生意。

平和之歌

昔日互残杀,今日共舞歌。一家庆安乐,大地颂平和。

一公自评:“但所作之诗,就艺术上而论,颇有遗憾。一以说明画中之意,言之太尽,无有


弘一法师为《护生画集》题词

含蓄,不留耐人寻味之余地。一以其文义浅薄鄙俗,无高尚玄妙之致。就此二种而论,实为缺点。但为导俗,令人易解,则亦不得不尔。故终不能登大雅之堂也。”

中国好诗标准有二:一看便懂,百读不厌。文字浅,境味悠远,对立统一,实为难事。所以后来又告圆净:“《夫妇》所配之诗,虽甚合宜,但朽人之意,以为开卷第一幅,宜用优美柔和之诗,至残杀等文义,应悉避去,故此诗拟由朽人另作。”“《生的扶持》亦可用,因与《夫妇》略似,故删去。”

他又将《囚徒之歌》改名《凄音》,免与《平和之歌》犯重复。《诱杀》改《诱惑》,《肉》改《修罗》,皆躲开残酷字眼,同样表达慈悲。这种想法逐渐明朗化,致圆净信中说:“将来编二集时,拟多用优美柔和之作,及合于护生正面之意者,至残酷之作,依此次之删遗者,酌选三四幅已足,无须再多画也。”尊在续集序中直接点破:“二集相距十年,子


恺作风,渐近自然,和尚亦人书俱老。至其内容旨趣,前后更大有不同。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者。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几使阅者不信此乃劝善之书。盖初集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顾正即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戒杀是场面,护生始为究竟也。”

如初集中《暗杀》一画,画猎人挎枪携猎犬,提猎物归,题白居易诗:“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续集画唐人陆甫皇《山居吟》则非图解,有回味之处:“万峰回绕一峰深,到此常修苦行心,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

劳动之后,有些喜悦。一公不违常情地告诉友人:“朽人已十数年来未尝作诗,至于白话诗,向不能作。今勉强为之。初作时稍觉吃力。以后即妙思泉涌,信手挥写,即可成就。其中颇有可观之作,是诚佛菩萨慈力冥加,匪可思议者矣。”这与前述自我批评之严格不相悖。因诗的口气不似出家人,故嘱丰、李二居士保密。

对书的样式,法师有很多具体想法,如内文用国产纸。乡间小城市亦可翻印。封面用西洋风格之图案画,用二至三色套印,新颖好看。装订用日本式,打两小眼,用丝绳打成结,与中国佛经穿订方法不同,使不懂佛教的大众能接受。表纸与装订法的革新,观者知是艺术品,与陈旧乏味的一般劝善书有别,免得一看书名便放下。

诗所用篇幅要小于画,大于画面便喧宾夺主,要一一配合适宜,拍照用同等距离,有两张画要跨二页,加以突出。“将来印刷时,其书与画之配置高低,及封面纸之颜色与结扭线之颜色,能与封面画之颜色相调和否?皆须乞子恺处处注意。又:画后,有排版之长篇戒杀文字,亦需排列适宜,其圈点之大小,与黑色之轻重,皆须一一审定。因吾国排字工人之知识甚为幼稚,又甚粗心,决不解美观二字也。”“若用温州所出之旧式‘七刀纸’皆能合日本人之嗜好。此种纸张,颜色虽不洁白,然亦颇古雅不俗也。……若投吾国新学家知识阶级之嗜好,须用日本连史或洋纸印之。”(致李圆净书)他后来告诉子恺:画集“专为新派有高等小学以上毕业程度之人阅览为宜”。“至他种人,只能随分获其少益。第二,专为不信佛法,不喜阅佛书之人阅览。(现在戒杀放生之书出版者甚多,彼有善根者,久已能阅其书,而奉行唯谨,不必须此画集也)……但适于以上二种人之阅览者殊为稀有。故此画集,不得不编印行世。能使阅者爱慕其书法崭新,研玩不释手,自然能于戒杀放生之事,种植善根也。”

他不愿留名书中,故写好了小跋:

李、丰二居士,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虽曰导俗,亦有可观者焉。每画一页,附白话诗,选录古德者□首,余皆贤瓶道人补题。修纂既成,请余为之书写,并略记其梗概。

一公带些与死亡赛跑的感情来组织画集的创作和出版:“此画集中,题诗并书写。实为今生最后之纪念。”他将谢绝一切写诗作文之事。

画集发行,赠送为主,也可酌收微价,在各地寄售流动。“因赠送之书断难普及,有时他人愿得者,因已送罄,无处觅求,至为遗憾。”

对于画的质量要求甚严:

《修罗》画甚佳,因与《肉》重复,删。

《炮烙》因集中有花瓶、玻璃瓶各一,与此画洋灯罩相似,嫌重复,删。

《采花感想》章法未稳,须改画。

《义务警察》食犬肉者不多,故删。

《诱杀》杀法奇妙,人罕知之,刊布后不善之人会利用以杀生,删。

《尸林》、《示众》、《上法场》、《开棺》皆佳,一卷之内不宜多收,故删,或可辑入二集。

1929年2月开明书店印行初集,接着大中、大雄、佛学、大法轮等书局纷纷翻印,多达十五种。中国保护动物会印了黄茂林(粤人,太虚弟子,曾将《六祖坛经》英译,有正书局出版,内容为英国《佛教杂志》摘载)英译本,一公对后者很称许:“将来再制版时,画幅即可依此英文版翻制,与原稿无异,原稿虽焚毁,不足忧也。初编中朽人题字,拟俟明年暇时再写一组寄上,以备新制版时改换。但文句仍旧不动,以保存旧迹,并为永久之纪念也。”

二集为六十幅,贺一公六十大庆,子恺在江西宜山作画条件艰苦,寄泉州求师书写费时、印刷困难,一公同意推迟。1941年11月问世。跋文云:“乙卯晚秋,续护生画集绘就,余以裹病未能为之补题,勉力书写,聊存遗念可耳。”

又谓圆净:“丰居士有续绘三、四、五、六编之宏愿,而朽人老病日增,未能持久,拟提前速编辑成就,以此稿本存于上海,俟诸他年陆续付印可也。”又在另外一信中要圆净促成这一善缘。

一公书告子恺:“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于此功德圆满。”

子恺复信:“……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法师用遗嘱口气吩咐生者:“《护生画续编》事关系甚大,务乞仁者垂念朽人殷诚之愿力,而尽力辅助,必期其能圆满成就,感激无量。”

1948年11月23日,子恺自台湾抵厦门,至次岁1月14日,寓古城西路43号二楼,闭门三月,画成第三集七十幅,4月初抵香港请叶恭绰(观一居士)题字,两周定稿,4月飞上海,1950年二月出书。

1960年夏天,子恺函告新加坡广洽法师,回忆了厦门见面互勉实现大师遗愿一事,而目前出版费用无着。广洽复信决计募款印书。1961年春,第四集问世,画八十幅,朱幼兰题字。

1965年6月,作画九十张,虞愚题字,同年9月仍由广洽师在新加坡出书。

1973年,丰子恺受到批斗,仍向朱幼兰居士借得《动物鉴》一书,作为参考,冒着极大政治风险,成画百叶,密藏朱宅,不为人知。1979年,此稿到广洽手迅速出版。而子恺先生已受尽折磨,于1975年9月15日辞世,不及亲眼看到了。

弘一法师题词

  一公曾建议将画集“乞皆收入《莹庵丛书》(莹庵圆净别号)中,以为永久纪念”。圆净在跋文中说:“则吾岂敢?自惟行踪靡定,因以续集原稿存戚再至居士处,俾后或重制锌版时知所问津云。”

定稿后法师书二偈:“我依画意,为白话诗,意在导俗,不尚文词。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

广洽师在第六集序文中表彰丰氏“临难不渝,为常人所莫及。其尊师重道之精诚,更为近世所罕觏”。画集“虽曰爝火微光,然亦足矣照千秋之暗室,呼声绵邈,冀可唤回人类苏醒之觉性”。

一本画册,光热有限,所体现的民族精神财富却超越了宗教、艺术。比任何伟大的个人都永恒。

(摘自《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9月版,定价:3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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