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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知青”部落

2008-03-01 11:19:00 来源:书摘 逍遥  我有话说


认识老于是前几年在北京新书订货会上,他是新疆知青纪实文学的作者。

老于浓眉大眼,身材修长,看得出来,当年一定是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儿。只是他的头发已然花

白,穿在身上的羽绒服也不怎么干净,仿佛缺少主妇照料似的。一问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他和儿子生活在一起。

当天,老于的不少新疆战友来为他的新书发宣传品,热情极高。当年的知青都已不再年轻,鬓角斑白,满脸皱纹。新疆知青似乎更老些,六十岁上下的人离着“青年”这个朝气蓬勃的称呼越来越遥远。

严格来说,老于只有北京户口而没有家,他的房子是向朋友借的,位于远郊。

去拜访老于的那天刮着六七级的大风,郊区的风显得更猛。

听说我们已经到了车站,老于立刻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们。顶着寒风走了两里路,到了一排歪七扭八的房跟前,老于自嘲地笑着说,在城里头看不见这么破的房子吧?

打开那扇破门,迎面便看到一条也算是“京巴”的狗,浑身脏兮兮的,脖子上拴着条铁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固定在一根柱子上,身边放着个缺牙儿的碗,碗里有块黑得看不出模样的吃食,浸在同样很不干净的水里。那狗呲着不漂亮的牙齿,冲我们汪汪叫个不停……

何苦要养它呢?

嗨,这是房子的主人养的!老于回答。

老于家是我见过的真正的蜗居,大约只有七八平米。门右侧放着一张上下床,见我们进来,从上铺跳下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眉眼与老于长得十分相像,他腼腆地冲我们微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不住用一只手摩挲头发来镇定自己。

还不快给客人倒茶,愣着干什么!老于对不知所措的儿子说。

一定是为了欢迎我们,地上还放着两包水果。添了我们这三位客人,屋子里真没下脚的地方了。

几个人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到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喝着杯子里有些苦涩的茶,我一边听老于说话,一边看着这房间里的所谓陈设。左侧是一张非常破旧的长条桌,上面乱七八糟摊满了家用杂品。桌子对面安放着一个硕大的旧冰箱,虽说相当破旧,可到底是这屋里最现代化的摆设。出于好奇,我打开冰箱看了看,却发现里面装着锅碗瓢盆。

这是人家送我们的,已经不能用了,拿它当碗柜使。老于的儿子已经又坐到上铺,见我打开冰箱,忙对我解释。

老于已经向我们介绍了不少他的经历,他写的书里就有。

当然,比起那些到现在户口还没解决的新疆知青,以及岁数不达标(不满四十五岁)的配偶,老于和孩子还算幸运,他们现在总算有了北京户口。可户口不能解决吃喝问题。他从新疆退休后,每月退休金只有四百五十元(据说今年已长到七百多元了)。由于与妻子早已离异,儿子没人管,办户口这些年儿子的学业耽搁了,高中都没能毕业。北京这地界儿择业的条件或要过硬的文凭,或要过硬的关系,二者必居其一。老于的儿子一样不沾,只能在家待业。两人靠区区四百多元要维持首都高水准的生活根本不可能,老于有时就去倒腾点儿蛐蛐、蝈蝈之类的生意,儿子则偶尔去客串一回临时演员。生活没有保障,也就只能勉强糊口而已。

为此,老于跑了很多部门,但申请廉(价)租房目前还没下文。幸亏一个从新疆回来的战友借给他这间小屋。

老于苦笑着对我们说,我支边把居住权给支没了。

从他口中我才得知,他们这些新疆知青的全称该是“新疆支边青年”。而我们这些“文革”中下乡的青年叫“知识青年”。二者虽统称“知青”,实际音同字不同,严格来说他们该叫“支青”才对。也幸而有关政策没有细究这两组词的区别,这些“支青”才沾了我们这些闹回城风“知青”的光,否则,他们就全都得老死在边疆了。



新疆建设兵团的军事训练

老于说,他离开北京前是有房住的,就在地安门附近。

父亲在北京一直当小职员,在地安门附近租了一套房,共三间北房、三间南房。老于离开首都之前,父亲尚健在,母亲已然过世。房子由老父亲和姐姐一家共住。他走后,三间南房一直空着。父亲去世后,姐姐以为老于再也回不来了,全家遂搬到单位的宿舍里,把父亲租的房退了。就这样,老于失去了北京的居住权。

据说,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父亲脱离了地论顷、房成片的官僚地主家庭,自己到北京来闯天下。

像当初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老于对组织上绝对忠诚,把从父亲那儿听到的只言片语全盘向组织做了如实交代,说自己家庭出身不好。结果,福没享过一天,却沾了子虚乌有剥削家庭的挂络儿。

老于从小多才多艺。四五岁的孩子能把白居易的《长恨歌》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他更有音乐天赋,曾学过几天钢琴。只是由于家里没有条件买钢琴,他才改学了二胡。到了初中,一曲《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他最崇拜指挥家李德伦了,还曾做过当音乐家的美梦呢。少年不知愁滋味,没几天他又迷上了美术,参加了少年宫的美术组。

初中毕业,阴差阳错,他考取了化工中专。一年后,赶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招收学员,他听说后立刻去报名。以老于的长相和对艺术的挚爱,他是完全有条件考上的,可是因为出身的原因,他最终没被录取,只能继续在他不喜欢的专业里混,毕业后被分到了化工厂。

他这人喜欢与有学问的人交往。他所在的工厂有两名右派,他觉得人家学问不错,就经常和他们泡在一起聊天儿,说话也比较随便。

1959年开始了反“右倾”,把两个右派又拉回去批斗。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右派挺不住了,把平日一起扯的闲篇都抖搂出来。这一上纲上线,竟惊动了公安局,老右派升级,成为反革命小集团的首领,二十岁刚出头的老于也成为该集团的成员,被单位除名,1960年被送往监狱劳动教养。

劳动教养不算劳改,但与劳改队吃同一个伙房的饭,干一样重的体力活儿。劳改还有个期限,劳动教养则没有限期。直到1961年才给定了个限期,最高三年。可以前进去的,时间再长也算白搭了。

老于实际等于坐够了四年。比起1958年进来白白多教养三年的,他还算不幸之中万幸的。

劳教的那段时间正赶上困难时期,有自由之身的尚且吃不饱,何况他们这些有问题的劳教分子。活儿重粮食又少得可怜,刚开始还讲瓜带菜,一把米能就着野菜熬稀饭喝;后来,连野菜、树皮也难找到了,饿得前心贴后心;再后来,由瘦变胖,由胖变亮,人人浮肿,一个个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人们大面积地死亡,那些埋死人的也是气息奄奄,因而埋人的活儿干得极为浮皮潦草。

老于就是在后期饿倒的。人们以为他已经咽气,将他拉到野外,薄薄地挖了个坑,掩了一层浮土就算将他处理了。也是命不该绝,郊外的冷风一激,他竟慢慢苏醒过来,撩撩身上的土,悠悠晃晃站了起来。仔细一打量,发现自己竟然与众多死人为伴,不免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一激灵浑身有了些力气,他连走带爬地又回到了农场。难友们看他又复活了,便给他又是喂水又是喂汤的。将息了几天,他总算真正活了过来。也幸亏不久困难时期熬过去了,要不,他兴许就第二次饿倒,再也难复活了。

1966年,老于的教养实际已经解除,却不允许回家,强迫他留场就业。强迫性的就业尚未落稳脚跟,就又赶上了支援边疆建设的动员令。

兵团来的领导说得天花乱坠,还给他们放了场电影,叫《军垦战歌》。多数人看得热泪盈眶,第二天就激动地踊跃报名,只有少数人踌躇着,甚至不愿报名。

老于就是这些落后分子中的一员。

第二天,干部们就轮番对他进行轰炸,让他报名。

队长说,反正你得走。你们这些有问题的,一个也跑不了!

他们这群人就这样到了新疆建设兵团。

老于说,当年送到新疆的支边青年大多属三类人,所谓的边缘分子、危险分子和坏分子。五十年代末期,有位领导提出了要把北京建成水晶城的口号。既然要水晶般透明,“社会渣滓”当然要扫地出门,送去劳动教养。这批人包括到政府机关无理取闹的,听敌台的,打架斗殴的,漫骂街道积极分子的,甚至包括无职无业、游手好闲的……

当时还没有知青这一称呼,因为他们属于三类人,领导和老支边当然不能称他们为同志,就对着他们“你们”、“大家”地叫。虽是在“文革”中,也不允许他们搞串联与“四大”。把他们往大沙漠一放,住地窝子,干苦力。

老于仍记得一上来他们就修公路。在沙地上修路不容易。他们从远处运来黏土,浇上盐水和泥,铺在路面上,大太阳一晒,就都裂开了大嘴;又加上沙子,还是不成;最后,干脆用砖铺路,可大卡车在路面一轧,砖全变成了碎饼干和一道道的沟沟壑壑。

在新疆一晃二十多年,老于干过的活儿不少,当过工人、农民,甚至还做过老师,结局却跟修这条路差不多,全部不成功。

他事业最辉煌的顶峰就是当过近一年的语文老师。能够为人师表,对于曾经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来说特别知足,因而决心大干一场。

不久,他在作文课上出了一道作文题《我的理想》。孩子们都写的是要当工人、农民。老于在作文讲评中说,你们为什么不想当哥白尼和总统呢?人都应该有远大理想,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他的侃侃而谈很快就传进书记与校长耳朵里,认为他毒害少年,从此对他印象颇坏,偷偷在心里给他记下一笔账。不到一年工夫,正赶上精简老师,老于虽然在老师的位置上屁股尚未坐热,还是首当其冲,被轰出了教师队伍,仍旧去做他的工人。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干过的活儿已经有些模糊,印象中清晰的惟有怎么挨整,怎么被戴上反革命帽子……

他是1970年被打成反革命的。运动中要求自己揭发自己,每个人必须写自己的材料。他第一次写的没被通过,领导评价“太不深刻”。为了过关,他就往深刻里写,一下子刹不住车,写自己当年对大跃进有不同看法,认为有些冒进;甚至说自己思想深处感觉“早请示,晚汇报”是政治迷信。这回倒深刻了,竟跌入反革命的深泥坑,想挣扎出来都不可能了。

以后的遭遇像弯腰、坐飞机之类,对于他则属于家常便饭,挨打,甚至被吊起来打也不新鲜。

挨打的是老于这类支边青年,打人的也是他们中的成员,北京、上海的都有。可这些人也没什么好下场,还没积极几天,自己的问题就被揭发出来了。

那时,老于被整得死去活来,想逃跑的念头从没断过,可只是想想而已。跑,往哪儿跑啊?看管他的人不叫他睡觉,他们轮流睡,他却得白天黑夜地伐木头。目的不是干活,是“熬鹰”。为了活下去,从1972年开始,他只有冒着生命危险,开始了逃亡、被抓、又逃亡的生活。

他最终还是被送回新疆兵团了,直到1979年平反。组织上宣布他不再是反革命。不过,他档案中的材料并没被销毁,也没补发工资,更没做任何善后工作。


新疆建设兵团土坯房

1979年终于来了文件,说当年把老于他们这批人放在三类人中是错误的。从此,这批人中在当地找了老婆的可以正式安置工作了。

自打安置了老于他们这些人,“文革”前从部队转业和流浪到当地的老支边们也闹着改善自己的处境,随着政策逐渐松动,眼看着上海知青一个个走了,老于他们的心也开始浮动。

从1986年之后,他们才陆续回到北京,户口却一直解决不了。按知青政策解决吧,他们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知青;按支边处理既没政策,他们又不是敲锣打鼓自愿去的。

老于从1990年开始奔走。可信访办回答,凡北京市公安局处理的,一律不平反。我们只针对冤假错案,你的问题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不了,那就解决户口吧,老于又开始往公安局跑。他前后共跑了三年零两个月,一共开出了二十三个证明,有原开除他单位的证明,现在所在农场的证明,派出所的证明,老婆、孩子情况的证明,接收人证明……共盖了十九个公章。

当时全国的建设兵团都已解散,只有新疆建设兵团尚存。但人浮于事,一个农工要养四个人。这些人已不再是壮劳力了,老的老,病残的病残,兵团也就对这些人大开绿灯。

直到1994年北京市正式下发了文件,这一遗留问题才终于得到解决,老于和相当一部分新疆支边青年的户口落户到北京。

老于的户口是以退休人员的身份落于北京的。刚开始,退休金每月只有三百多,根本养不活他和上学的儿子。因为从小喜好艺术,老于对照相蛮在行。他向亲戚借钱,买了个照相机,到天安门广场去给游客照相。

这些年,北京一直是旅游旺地,人比蚂蚁多,生意好做。特别好的季节,他一天能挣一百多。平均下来,一天怎么也能弄个纯利四五十元。

在天安门给游客照相的,有的投机取巧,使用假胶卷。本来,照相不申请工商执照就是违法,再加上用的又是以次充好的劣质胶卷,警察和工商局当然要管了。第一次客气,可能仅是罚钱;第二次再看见熟面孔,说不定就把相机没收。相机等于照相人的饭碗,当然不能轻易脱手,一挣绷,挨顿打也是有的。

老于因为是北京人,亲不亲的总是老乡,管理人员对他也就比较客气。第一次把他带走,仅罚了十块钱。以后再见着他,就绷着脸说,再看见,没收你的相机!

老于这时就点头哈腰对他们咧嘴乐。别说下次,就是下个月,也得在广场上坚持啊。

1998年广场翻修后,摊位固定了,生意开始变差。老于只好收摊儿。算起来干了仅一年多。

他又开始卖花,卖蛐蛐,鼓捣假古玩。一到天暖和了,他就到山东等地去批发蛐蛐,然后到北京来零售。每年夏秋挣上点儿钱,闹好了,有时能相当一年的工资。就这样,凑合维持着他和儿子的生活。

有一年初春,我们几个朋友又去过老于家。他这次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是让我们去庆贺新居的。新居就在后海边,位置相当好。虽是廉租房,只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但自己又接出一间,显得比过去宽敞多了。家具还是过去的家具,基本没添置什么,可完全是一种旧貌换新颜的感觉了。据他说,除五百块工资外,政府又补助他三百,这三百正好够他租房子的租金。言谈间他透着知足。

可是,老于儿子的工作还没有着落,高不成,低不就。几天后,我曾介绍他到一个朋友的饭馆打工。因为活儿累,他干了几天便辞工不干了。不久,又听说他儿子在超市找了份工作。

今年,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又搬了家,还找了位老伴。北京生活花销太大,两个人付廉租房租毕竟比一个人的压力小。或许,这也是老于再婚的原因之一吧。

(摘自《以生命的名义》,文汇出版社2007年10月版,定价: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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