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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保从心灵开始

2008-04-01 16:57:00 来源:书摘 韩少功  我有话说


1999年《天涯》杂志在海南召开了一个相当规模的座谈会,产生了一个针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南山纪要》,后来有了英文、日文、法文等各种译本,在人文学界有一定影响。当时我们就在会上提出,环保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

题,首先是一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我们要问的是:是谁在破坏环境?谁在从这种破坏中获利?是什么样的体制和思潮在保护这种破坏?

解决环境问题确实需要技术,也需要资金。问题在于,全世界现有的资金和技术已足以解决人类喝水的问题、呼吸空气的问题、食品安全的问题、土质恶化的问题等等,但是没有解决,为什么?美国那么有钱,但退出《京都议定书》,为这一点还同英国盟友闹矛盾。几年前美国国防部有一个秘密研究报告被泄密,这个报告说,全球温室效应继续加剧,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导致大西洋暖流停止,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全球气候激变,雪线大步南移,英国可能成为另一个西伯利亚,荷兰可能全部沉没,如此等等。我看过地图,发现雪线将抵达中国的武汉,长江以北将一片冰天雪地。美国这个报告使很多人震惊。那一年我在青岛见到几位中科院地质科学方面的院士,据说温家宝总理曾把他们找去,问南水北调工程还搞不搞。英国首相布莱尔看来也很关切这个报告,从英国的国家利益出发,他一直向美国总统布什施压,希望美国回到《京都议定书》,采取行动降低二氧化硫和二氧化碳的排放。

美国觉得自己反正不会变成西伯利亚,所以不着急。这也是现在很多中国人的行事逻辑: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高于一切。我在乡下时看到有些农民对林木乱砍滥伐,感到十分无奈。因为木材的行市一涨再涨,于是任何劝说和禁止都没有用。在这一过程中,农民卖原料,赚了小头;政府有关部门收费,赚了中头;商人倒卖牟利,赚了大头。大家组成了破坏环境的利益联盟,至于造成的恶果,谁都没去想。其实,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开阔一点,就会发现我们这些局外人,包括很多对此深感痛心的人士,也可能是这一恶行的帮凶,甚至是隐秘的元凶,比他们过错责任更大。

为什么这样说?我得解释一下木材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据我的了解,村里农民砍下来的木材,一部分拿去给小煤窑做坑木,这个我暂时不去说,木材的另一个用途就是送去造纸。中国眼下的纸张需求太大了,一个月饼可以有六七层的包装,要不要纸?一份报纸可以上百个版面,要不要纸?……纸张需求就是这么旺盛起来的,木材的高价位就是这样出现的,农民的砍伐狂潮就是这么拉动起来的。

我记得台湾省在80年代还有个规定,每份报纸的版面不能超过十六版,超过了就要受罚。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规定,但他们顺应所谓历史潮流,把这个很好的禁令给废了。其实,现在每份报纸的新闻内容并不太多,大部分版面是商业广告,广告同包装一样,是一种促销的商业手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利用人类的愚昧和虚荣的促销手段。比如说我想吃一个月饼,但我缺乏必要的判断能力,就只好去看广告,相信那些广告上的花言巧语;我也想把中秋节过得很体面,于是专买那些豪华包装的月饼,自己吃也好,送给别人也好,都能体现某种不凡的身价。这样,月饼还是那个月饼,我们并没有多吃一点什么,但我们的愚昧和虚荣,支撑了广告业和包装业的畸形扩张,使千吨万吨的纸浆因为一个中秋节而被无谓消费,对森林构成了巨大威胁。

在此,我强烈呼吁社会各界来推动立法,就像台湾曾经限制报纸版面一样,就像政府前不久限制月饼包装一样,在更大范围内来限制广告业与包装业,尤其要限制那些严重耗物和耗能的非必需产业,保护我们的稀缺资源。市场自由还要不要?当然还要。但市场自由只能在保护人类共同利益的限度之内。

当然,如果大家都少一些愚昧和虚荣,少一些贪欲,这些非必需的产业就不攻自破,不限自消。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建设绿色的生态环境,实现一种绿色的消费,首先要有绿色的心理,尽可能克服我们人类自身的某些精神弱点。

在这一方面,我们很多传统的文化思想资源其实是很宝贵的。佛家戒杀生,说出家人不能吃肉,客观上就有一种环保作用。因为摄取同样的热量,所需要的谷物如果是1,那么通过饲养动物所消耗的谷物大约就是14,两者差别非常大。我们不是在提倡佛家的素食,但没有必要大鱼大肉海吃海喝,既不利于身体健康,也无谓增加了生态压力,这是一定的。古代儒家思想也很注意节省资源,《礼记》里就规定不能伤青苗,不能伤幼畜,还规定不招待客人不杀鸡,不祭祖宗不宰羊。孔子在《论语》里还说:可以钓鱼但不要下网打鱼,可以打鸟但要保护母鸟产卵孵化,即所谓“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些都是着眼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更值得一提的是,老祖宗们还非常注意克制人的贪欲,宋代儒家说“存天理灭人欲”,被当代主流知识界理解为禁欲主义,其实是制造了一大假案。我查过宋人的原著。程颐是这样说的:什么是“天理”?“天理”就是“奉养”,就是建宫室、谋饮食等等人的正当需求。那么什么是“人欲”?“人欲”就是“人欲之过”,是人为制造的欲望。“欲”在他们的语境里其实是贪欲的代名词,所以他们主张一举铲除之。这与孔子的“惠而不费”一脉相承。孔子的意思是说:我们要实惠,但不要浪费,要尊重人的正当需求,但限制人的过分贪欲。

这种对“惠”与“费”的区分,对“天理”与“人欲”的区分,相当于西方人对needs与wants的区分,即对需求与欲求的区分。但西方人很晚才关注这种区别,比如由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A.Giddens)来加以强调。在这一点上,中国古人们错了吗?不,没有错,而且对得特别光荣,因为他们很早就区分了needs与wants,很早就提出了健康的生活态度。

五四运动以来的中国主流知识界很急切,一心追求强国富民的大跃进,所以戴上有色眼镜,把本土文化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妖魔化,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他们以为这样做才能“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大家才能幸福。其实,前人不是傻子,也在追求幸福,并没有愚蠢地否定“人本”,之所以反对贪欲,其宗旨正是朴素的人本主义,他们指出“欲以害生”,就是指出贪欲将危害生命和生存。这有什么不对呢?看看我们的周围,过分的饮食,过分的男女事,不正在损害很多人的健康吗?把环境破坏完了,把资源消耗光了,人类还能活到其他星球上去?

只有共同的幸福,可持续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当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这一核心观念,我们生态的保护和建设才有希望。

(摘自《2007中国年度随笔》,漓江出版社2008年1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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